“務必保大人。”蕭子虞最後吩咐一句,轉身出了產房。
馮宛如的眼睛一直沒放棄追隨他,其中蘊含的深情熾烈不加掩飾,火辣辣的,跟平日裡溫柔含蓄決然不同。這樣規矩端莊的女子,也有放肆的時候,幾乎要在蕭子虞身上燒出幾個洞。
目送着心愛人走出門去,馮宛如才戀戀不捨收回眼光,她的眼神轉回自己肚子,那裡孕育着她的寶貝。馮宛如想擡手,卻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四個穩婆一直小心翼翼跪在牀邊,蕭子虞走了才復又忙活起來。
“主子?”一個穩婆小心翼翼問道。她們接到的命令是,務必包住皇子,但現在要怎麼辦?她有些後悔貪豐厚的賞銀來宮裡了,家裡上下六七口人的命攥在成國府手裡呢。
馮宛如再也沒有力氣說話,拿眼神看奶孃劉嬤嬤,示意她說話。
劉嬤嬤哭的兩隻眼睛都是腫的,沙啞道:“保孩子。”
“可是,娘,娘娘,皇上……”幾個穩婆的手有些發抖,抗旨可是要殺頭的。
“怕什麼!”劉嬤嬤厲聲說,一點沒了平日的溫和,每個字都刀割一樣,“難道成國公還保不下你們區區幾個奴才?只要小皇子安穩降生,少不了你們的好,想想你們家裡人。”
馮宛如是她帶大的,說句以下犯上的話,就跟女兒一樣。保孩子的話說出來,劉嬤嬤比誰都難受,她是一個母親啊。前些日子馮宛如在她耳邊絮叨,若是難產的話,逼她一定答應先保住孩子,她拗不過她,只好答應,心裡卻連想都不敢想會有今天。她還那麼年輕,還沒等到孩子長大,還沒手把手教小皇子寫字,怎麼就要撒手就走了呢。
劉嬤嬤的神情太過哀慼,馮宛如心頭一酸,眼淚就落下來,嘴脣顫抖着張開,無言叫了聲“嬤嬤……”
“哎……”劉嬤嬤握住她的手,“放心,老奴拼死也要把小皇子帶大。”
馮宛如挑了挑嘴角,緩緩合上眼睛。
心裡卻是想着,這麼一來,蕭子虞恐怕一輩子也忘不了她了,真好。
想到那塊玉,最後的想法是遺憾沒能見見他心裡那個人。
蕭子虞走至兩宮皇太后坐前,躬身一揖到地,“兒臣不孝。”
仁壽太后氣的說不出話來,聞言別過頭去不理他。難道皇帝不知道他的皇位根本還沒坐穩,一個繼承人對他來說有多重要嗎?身爲帝王,竟然感情用事,這是大忌!如果今天的事情傳出去,太上皇借題發揮怎麼辦!她越想越膽顫,心裡暗暗下了決定。
仁康太后畢竟還是知道自己兒子,“唉……快起來吧,我們何曾怪你。”
蕭子虞才直起身來,臉色也是不好。扼殺一直期待的親生骨肉的生命,任何一個做父親的都忍受不了。然而,他沒得選擇。
產房內腥風血雨,產房外的氣氛近乎凝滯。
“哇……哇……”一陣驚天大哭驚醒了在產房外候着的人們。
蕭子虞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兩位太后亦驚詫不加掩飾。她們已經做好失去第一個孫兒的準備,但現在,孩子這是保住了?那大人呢?兩人面面相覷,不知該做什麼反應。
產房門又被打開,四個接生嬤嬤和劉嬤嬤並三個大丫鬟魚貫而出,當先的劉嬤嬤懷裡抱着個明黃色的襁褓,當先跪在地上,後面的也噗通下跪。
“奴婢們罪該萬死!”
此情此景,誰還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馮宛如竟公然抗了旨,擅自決定留孩子。但誰也不能怪她,不光因爲佳人已逝,哪個做母親的忍心犧牲自己孩子的命,來報全自己?總歸,小皇子保住了。
是了,宮裡不成文的慣例,接生穩婆一向由妃子孃家準備,然後只在內務府走個過場。成國公府一定握着穩婆一家老小的命,這時候,馮宛如的懿旨,在某些方面比聖旨還要管事一些。況且保住了龍子,皇后許諾成國公府會庇佑她們,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吧。
仁壽太后忙命人接過孩子抱在自己懷裡細看,太醫把了脈說孩子很健康,在母親體內掙扎了一天一夜也沒有什麼大礙。皺巴巴的紅皮膚還沒張長開,看不出像誰,小小軟糯的一團,兩隻小拳頭極可愛的放在頭兩側,嘟着小嘴睡的正香。
仁康太后也忍不住湊過去,先前的不愉和感傷好了七分,眼裡也有了笑意。馮宛如一直極孝順妥帖,所以仁康太后在蕭子虞說要保大人的時候保持沉默,儘管心裡有了不滿。她再心疼皇后,畢竟兒子和孫子是排在前頭的。
仁壽太后喚道:“皇兒,過來看看你孩子,長得多像你啊。”
蕭子虞勉強過去看了一眼,便推辭公務繁忙匆匆走了,問也沒問馮宛如如何了。何必問?事實已經擺在眼前了,蕭子虞,最不會的就是自欺欺人。
空蕩蕩的乾清宮大殿依舊金碧輝煌,蕭子虞坐在最高的龍椅上,什麼也不做,出了神般望着虛空。他不是在爲馮宛如的死哀傷,非但沒有,蕭子虞心裡竟隱隱覺得解脫。馮婉如的感情來的真摯純粹,卻求而不得,她本該活的比現在幸福。若有來生,擦乾淨雙眼,莫要所愛非人。
“果然是皇帝,冷酷無情。”他突然喃喃說了句。
蕭子虞一直知道皇帝這個座位定然極好,引得無數人追逐一把硌人的椅子。坐上了才知道,比他想象中更好,萬人之上的滋味美極了。就像神,揮手間決定衆生命運,凌然獨立於頂峰,翻雲覆雨。蕭子虞幾乎立刻便習慣了他子民的跪拜、仰望,畏懼,也習慣了掌控,和操縱人心,爲了利益不惜犧牲一些東西。他忍不住覺得自己是一個天生的帝王,他勃勃的雄心被激的高漲,有信心做的比蕭檢強。
也寒冷。
這不到一年的時間,所有人都在試圖遠離他。母后孃親、蕭子炳、朋友,以及林璧,因爲他是皇帝。母后孃親給予他身爲一個皇帝的尊重;蕭子炳和那些朋友是趨利避害的本能;林璧,林璧長大了。
既然得到,必然會失去一些東西,這就是命運,你休想十全十美。
蕭子虞說不清心裡是憤怒還是遺憾,亦或是後悔。他絞盡腦汁的想,非要得出一個結論來不可。
林璧到京的時候天色已晚,森森的寒氣霧一般籠罩着整個京城。明明是臘月,本該有過年歡快的氣氛,卻無端的氣悶,路上行人皆是縞素。
林璧一路疾奔趕來的,不知發生什麼事,不由忐忑,讓手下去打聽一下。手下不消多時,回來稟報說了今日皇后殯天的消息。
皇后?林璧恍惚想起,他還沒見過蕭子虞的皇后,這就沒了麼?
“走,去皇宮。”林璧不顧一身的寒氣和疲乏,馬不停蹄奔向皇宮方向,手下人還沒來得及提醒他宮門已經落匙,人就不見了,面面相覷,只好也打馬追上去。
林璧迫切想知道蕭子虞怎麼樣了,會不會在爲他早逝的皇后傷心?或者說他根本一點也不在意?一路想一路猜測,險些撞上了人,快到皇宮的時候,竟生出些情怯的心思來。
作爲天子近寵,林璧想進宮一點也不難,他身上有蕭子虞親給的金牌,見者如皇帝親臨。
韓成子在乾清宮外頭急的咬牙,全身都凍麻了也不敢動一動地方,皇上在殿裡一整天不吃不喝,誰也不見,這樣下去可怎麼好?他該怎麼辦啊。據他所知,皇上雖然敬重皇后娘娘,但也只是敬重罷了,按理說不會這樣,皇上今兒個怎麼了?
林璧聽太監說蕭子虞在乾清宮,便徑直來了,宮裡他是來去慣了的,也沒人敢攔。
“韓成子,皇上呢?”
韓成子被嚇得一驚,見是林璧來了,喜道:“林大爺,您可來了!”簡直是救命活菩薩!若說有人能讓皇上無限度包容,便只有林璧了。
林璧抿抿嘴巴,“他在裡面?”
韓成子壓低聲音,“是。皇上一整天不吃不喝了,林大爺您勸勸皇上吧,龍體爲重啊。”
“恩,我知道了,你去叫御膳房煮個清淡的粥品,另幾樣小菜,不必太奢侈。”
“是,奴才這就去。”韓成子不顧大總管的形象,拔腿就跑。
“等等。”林璧喊住他,“叫別人去,你去屋裡暖和暖和吧,都凍成什麼樣了。”
韓成子臉都是青紫的,聞言笑說:“謝林大爺關心,奴才不礙事,跑跑就暖和了。”他也是一天水米未進了,皇上都沒進食,作爲貼身奴才當然不能先用。
林璧搖搖頭,真是個傻奴才,“等會兒不用你伺候了,麻溜回去喝碗薑湯,睡一覺,仔細明個生了病不給你看太醫。”
韓成子笑應了。
殿內裡頭沒燃燈,黑咕隆咚的,林璧一開門,湊着殿外的火光看見首座那人直闆闆坐着,看不清神情。接着林璧進去,然後關門,立刻又不見五指的黑。
“我來了。”林璧背倚在門上,輕輕說了句。
蕭子虞神思恍惚間以爲出現了幻聽,眯着眼睛使勁看聲音傳過來的方向,下意識道:“恩,回來就好,怎麼就進了宮?明日再來也是一樣的。”一天水米未進,聲音便乾澀的厲害,喉嚨被梗着幾乎發不了聲。
“哦,我想看看你。”
蕭子虞被拉的老遠的神終於回過來了,“站那麼遠做什麼,坐過來陪我說說話。”
林璧低笑,“本來想跟你說那個賭,我贏了,現在看來你沒有心思聽了。”
“過來!”蕭子虞有些惱怒,沉聲重重道。就這麼想離得遠遠的麼。
林璧拳頭握的“咔吧”響,他在外頭爲這人奔波,回來卻看見他爲別的女人傷心!蕭子虞!
“就不過去。”
輕描淡寫一句話,把蕭子虞氣的夠嗆。他猛地站起來,不想坐了一整天腿早已麻了,一個踉蹌差點跌倒。
下一秒,林璧就扶住了他,沒好氣道:“堂堂一個皇帝摔倒,這笑話夠全大齊百姓三個月下飯的了。”把人安放在椅上,給他揉腿。
蕭子虞斜靠在枕上,半眯着眼睛看半跪在身邊的林璧,火氣早跑的渣都不剩,“瘦了,黑了,也精神了。”自離了他,林璧一直在瘦,迅速脫了少年人的青澀,變得更像一個男人。
“恩。皇后……”林璧猶豫一下,還是說了,“皇上節哀。”
“恩……”蕭子虞不願多說,敷衍應了一句。
豈知林璧以爲他心裡對皇后愛重,不想任他亂加評判,一時堵得難受。便不再說話,專心給他揉腿。
剛纔還盼着他回來,現在人就在眼前,蕭子虞反倒不知說什麼,只好也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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