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她一身家常的湖藍底兒撒白花的褙子, 月白豎領中衣,鬆鬆地挽着傾髻,髻上並無一件頭飾, 只在鬢邊斜插一支小小的茉莉鮮花, 濃濃的花香沁人肺腑, 隔了老遠竟也能讓樑琨恍惚起來。他彷彿覺得, 眼前這個身量嬌弱又秀氣可人的小女子與他原本就是無比親近的, 親近到有一股想要將她擁入懷裡好好疼惜一番的衝動!
但是,他又是忌憚她的,彷彿她正在生他的氣。只要他膽敢冒犯她, 她就能拔出那支茉莉花扎瞎他的狗眼!
噝——彷彿真的被扎疼了一般,樑琨突然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待看到眼前的黛玉正一臉詫異地打量他時, 登時老臉通紅!
方纔自己竟然走火入魔了?他着實嚇了一大跳, 急忙打起精神來表明了來意。
原來,此次樑琨親自登門, 是爲了霍儉留下的那張方子。
他其實完全可以不必親自跑一趟,但不知爲何,總覺得此事是師哥的一片苦心,他若不親自送來,實在對不住師哥。再說, 他想來這裡瞧瞧已經很久了, 可沒想到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竟讓他知道了表面淡然實則煎熬的黛玉的真實處境。
那一刻, 他心疼得直抽抽!
他從懷裡把那張方子掏出來放到桌上, 道:“這是師哥託我送給你的,是他擬的新方子, 姑娘用完了之前的藥就可以換這個方子吃。若是覺得身上力氣足了,就可以停藥觀察了。”
“……”黛玉倒沒想到樑琨突然跑來竟是爲了這個。想必,是霍儉不好意思再登門,所以才託他送來的吧。
於是她也沒多想就道過謝後把方子遞給了身旁的雪雁,然後道:“九爺前兒跟我提過的事兒,我已經叮囑李貴了,等這一季的菜蔬收了就給貴府留一大半,剩下的我們自個兒嚼用。”
樑琨點頭,心不在焉道:“如此,多謝!”
黛玉又想起一事,吩咐雪雁道:“去把春融前幾日做的醃菜拿一罈來包好,回頭讓王爺捎給娘娘嚐嚐。”
雪雁答應一聲,急忙轉身去了。她這一走,屋內就只剩黛玉和樑琨兩人了。
樑琨想起師哥這會子應該已經上路了,想必黛玉還不知道,於是往她跟前走了兩步,低聲把霍儉的事情說了。
黛玉聽了,着實吃了一驚,不由擔憂道:“北疆戰亂,霍大夫能吃得消嗎?”
樑琨聽了,心中不免酸溜溜,道:“他好歹也是個血氣方剛的男爺們,有什麼吃不消的?再說了,我兩年前就已在北疆領軍殺敵了,如今不是全須全影兒地在你面前?”
“那怎麼能一樣呢!”黛玉憂悶道,“霍大夫雖說也習過武,終究還是文弱一些,不像九爺,單槍匹馬也能進敵營殺個三進三出!”
“你……你怎知我曾在敵營殺過三進三出?”樑琨吃了一驚,“你就沒認爲那是謠傳?”
“呃……”黛玉心頭一跳,暗想,我不過是隨口一說,居然說中了,天下真有這麼巧的事!
但此時的樑琨雙眼放光神情激動,實在不是說實話的時機,只得硬着頭皮附和道,“人人都知道九王爺是疆場上殺敵的英雄,我又不是傻子自然會分辯真僞。”
“如此,多謝姑娘美譽!”樑琨沒想到自個兒居然沒出息地結巴起來。他突然意識到失態,急忙清了清嗓子,故意裝作不在意道,“也不是什麼可炫耀之事,只要是個男人都能有這般能耐!”
“是嗎?”黛玉莞爾一笑,故意道,“大概……好像是這樣的!”說完,一擰身子,回到案前坐好,故意聚精會神地沏起茶來。
樑琨這個憋屈啊!他不過一句謙虛之語,這人就當真了?難道她不知道上陣殺敵是多麼危險之事嗎?身上若沒有點真本事能在敵營裡殺個三進三出?嘁,除了他,別人早玩蛋幾百回了!
但這話他也只敢在心裡抱怨抱怨,當着黛玉的面可不敢說。
氣氛一時又冷住了。黛玉沏完茶,親手端到他面前,問:“九爺還有事嗎?”
這是要送客了?樑琨這個鬱悶啊!好在他還真有事,於是直接道:“之前我逼你搬家一事,實在欠妥;只是我沒想到師孃也來逼你,我這心裡越發過意不去。但這宅子畢竟是她們霍家的,我說了不算,你若有什麼困難……”
“我沒什麼困難!”黛玉出言打斷他,“此事與你無關,你不必自責。我如今也想通了,與其寄人籬下被人攆來攆去,不如傾其所有建一座宅子,這輩子也算安定了。”
“是,姑娘說得對。”樑琨尷尬地撓撓頭,突然心頭一熱,衝口而出道,“其實……若想安定還有一個辦法……”
“哦?什麼辦法?”黛玉果然來了興趣,轉臉認真地看向他。
樑琨不敢與她對視,扭過頭去吭吭哧哧道:“就是……嗯……姑娘可以嫁人!這樣姑娘不但能過上安定的日子,連一大家子都能養活!”
“這就是你的好辦法?”黛玉被氣笑了,“若爲了生活安定就去草草嫁人,豈不可笑?”
“我沒讓你草草嫁人!”樑琨急忙解釋道,“你可以挑選啊!這清楓鎮上的好兒郎任你挑!”
黛玉氣得咬牙罵道:“我如今都要流落街頭了,九爺還在拿我尋開心,你真當我不敢罵你?”
“別急,我是真心話!”樑琨嚇得從椅子上彈起來指天發誓道,“若有半句假話天打雷劈!——當然,你若一時尋不到中意的,可以先到我府上住段日子……”
“你府上?”黛玉橫了他一眼,“我一個好端端的姑娘家住到你府上去,你讓娘娘怎麼看我?”
“這你不用管,有我呢!”樑琨似乎受到了鼓勵,急忙道,“我都想好了,若是母妃問起來,我就把實話告訴她。那綺翠山莊本來就是我強奪過去的,你如今再住回去,最是光明正大!當然,你若想長長久久地住下,我也是歡迎的……”
“來人呢,送客!”黛玉實在忍無可忍,揚聲喚了丫鬟進來,隨後轉身就走。
樑琨沒想到黛玉翻臉如此之快,急忙去拉她,卻被她一把甩開,正色警告道:“九爺,我雖然落魄,但也有自尊。你若趁機欺我、辱我,我必會讓你生不如死!”說完,頭也不回地急步去了。
樑琨:“……”
這是什麼話?他有欺她、辱她嗎?他都是心裡話好不好?都是心裡話!!
當夜,樑琨輾轉反側不能成眠,後來索性披衣坐起,重新剪了燭花,坐在案前奮筆疾書,轉眼就寫成一封書信。次日清晨,他就交由桐林安排妥當之人送了出去。
昨日黛玉的幾句話,讓樑琨醍醐灌頂,又羞愧難當。同時,也讓他下定了決心,她若終生不嫁也就罷了,若嫁一定要嫁給他!
當然,她若不願,他不強求,但他會盡最大努力讓她心甘情願!
次日清早,樑琨才用罷早飯拿起一卷書,就聽門外一陣喧鬧。他剛皺緊了眉頭,桐林便飛身進來回道:“王爺,張夫人來了,正鬧着往裡闖,說要見王爺。”
終於來了!樑琨放下書卷,剛說了句“有請”,就見張氏已然闖了進來。
“琨兒啊,琨兒!大事不好了,快救救你師哥吧!”張氏一進門,就哭了起來。
樑琨見她衣冠不整,又滿臉淚痕,想起這些年她待自個兒的情義,也覺不忍,忙扶住她道:“師孃,師哥到底出了事了?您慢慢說來,能幫的我一定幫!”
張氏聽了,忙止住哭聲,哽咽道:“你師哥……你師哥不告而別了!”
“哦?去哪兒了?”樑琨只得明知故問,還裝得一臉驚訝。
這時,張氏旁邊的一個小丫頭見張氏說不利索,忙口齒伶俐地代爲回答道:“回王爺,我家小爺留了書信,說是心情煩悶要出去遊歷幾年,我們夫人今早才得知,也不知走了幾日了!”
“什麼?師哥他……他怎麼能這樣!”樑琨“悲憤”,“師孃是他的親生母親,他不能因爲師孃擅自替他訂一樁婚姻就離家出走啊!”說完,很配合地拍案而起。
張氏一聽,越發哭得上不來氣,嗚嗚咽咽地解釋道:“我都是爲他好,都是爲他好!”
“我明白,所以,我才覺得師哥這次實在不像話!”樑琨氣哼哼地坐下,沒好氣道,“依我說,師孃不用管他,像他這樣不孝之人,讓他自生自滅去!”
“可是……”張氏一聽急了,忙用帕子胡亂擦了把眼淚道,“可他畢竟是我唯一的兒子啊,他若走了,我可指望誰呢!”說到這兒,又哭了起來。
樑琨牽了牽嘴角,故意道:“您老人家不是還有我這麼個乾兒子嗎?我給您養老送終!”
張氏一聽,哭得越發厲害了:“琨兒啊,你雖然比你師哥強了不止百倍,可你師哥畢竟是我的親生骨肉,他流落在外,我這當孃的怎麼放心得下呢?!!”
樑琨一聽,冷笑道:“師哥在家時,做什麼事您都瞧不上眼,如今他走了,您該高興纔是,如今又這樣說,可讓我怎麼辦呢?您老人家可是有言在先,不讓我插手你們霍家的家事,就是我母妃來了,您也不給面子的。您忘了?”
“我……我該死!”張氏沒想到樑琨在這個節骨眼上拿出這句話來噎她,一時又惱又羞,也顧不得下人在場,照自己臉上就是一巴掌,隨後哭道,“我老了,糊塗了,說話顛三倒四詞不達意,琨兒你就原諒我這一次吧。還有娘娘那邊,你快帶我去求求娘娘,快替我去找找你師哥吧,我保證以後再不敢胡言亂語冒犯你和娘娘了!”說完,起身就要去後院向如妃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