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 雲城,一所二進小宅內。
霍儉結束了一日的忙碌疲憊不堪地回到家中。
屋內,燈光如豆, 一位年輕婦人正藉着昏暗的燈光縫製一件嬰兒的貼身小衣。待聽到門響之後, 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計含笑迎了過來。
“夫君, 你回來了!”孫如月快步過來親暱地挽住了霍儉的胳膊。
霍儉沒有拒絕, 任由她挽着進了屋子。
“這麼晚了, 怎麼還不睡?”霍儉嗔怪。
“小傢伙鬧騰得厲害,我睡不着。”孫如月下意識地撫了撫高高隆起的腹部,滿臉的寵溺與滿足。
“哦……你受苦了!”霍儉的臉色也柔和起來, 歉意道,“這裡天寒地凍, 實在不是個宜居之地, 等孩子生下來, 我就差人送你們娘倆回去。”
“不,我不回去, 夫君在哪裡我就在哪裡。”孫如月低下頭,一臉委屈。
霍儉嘆口氣,勸道:“可這裡真不是你們呆的地方,一年裡只有三個月稍暖和些,其餘皆是風沙風雪, 你受苦也罷了, 孩兒也得跟着受苦。”
孫如月紅了眼圈, 倔強道:“你這個當父親的不怕苦, 我們娘倆也就不怕苦。總之, 我們娘倆要跟你在一起!”
霍儉無奈,只得長嘆口氣, 道:“罷了,等孩子生下來再說吧。”
孫如月見霍儉讓了步,登時喜悅起來,拿起縫好的小衣裳遞到他面前道:“夫君瞧瞧好看嗎?我自個兒縫的。”
霍儉拿起來極認真地看了一圈,方笑道:“好看,只要是你縫的,都好看。”
“嘁,夫君慣會哄我。”孫如月雖嘴裡不屑,眼角眉梢卻帶着笑意,“我知道我針線不好,可我也在認真學,我只希望孩子落了地能穿上孃親親手縫的衣裳,我這心裡就滿足了。”說完,又兀自唸叨道,“咱們成親都好幾年了,你一直不回去,害我一直沒有孩子。尤其是眼見着你師弟一個兒子一個兒子地生,我這心裡急得跟貓爪撓得一樣,這才死活央求着婆婆把我放了過來。要不然,這會子你落得更遠呢!”
是啊,師弟已經有三個孩子了,皆是王妃嫡出。也不知王妃那般羸弱的身子如何熬過來的……罷了,她如今已是師弟的王妃了,身子自有德高望重的太醫調理,哪裡還用得着他操心呢!
想到這裡,不覺心中一酸,眼前就有些看不清。
“你身子弱,早些歇着吧,我到前廳去處理些公務。”霍儉說着,揚聲把小桃喊進來伺候,他則起身朝前廳走去。
孫如月沒有阻攔。事實上,她已經習以爲常了。
猶記得她才嫁過來時,就隱約聽到下人們議論,說她的夫君執意不回家,全是因爲一個姑娘。那時的她才知道,自己執意嫁過來就是一個笑話!
當時,心高氣傲的她真心想一走了之。可她又捨不得霍儉。要知道,她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見到霍儉後就對他一見鍾情。當初,可是她求着父親主動到霍家提親的,只是沒想到,那時的霍儉已經有了心上人!
事已至此,她又能怎麼辦呢?她輾轉反側之後,終於決定,繼續留在霍家,用自己的一顆真心感動霍儉,好讓他回心轉意!
從那之後,她的性子開始變得沉穩,她服侍婆母從來不言辛苦,她每隔一個月就親手寫一封家書給霍儉,告訴他,你還有家,你還有妻子在苦苦等你歸來。雖然,十封信至少有八封得不到迴應,可她仍然樂此不疲地堅持着,一直到黛玉的小郡主出生。
這個時候,不單她着急,連婆婆張氏也着急。可她又是執拗的。兒子不願回來,她也不想鬆口放兒媳過去,她倒要瞧瞧看誰硬氣。
可最終,她還是沒有拗過兒子,尤其是兒媳越來越頻繁地在她面前哭訴,請求放她去北疆找夫君,並且承諾,一旦懷了霍家的骨血,會立即返回。
就這樣,她心軟了,走時一再叮囑兒媳,一定要儘快回來,她在家等着她們!
可讓她沒想到的是,這一等就是三年!
前廳內,霍儉的案上擺放着張氏託人寫來的書信。信裡,她難得地放軟語氣,勸他帶着媳婦歸家。她說,之前的事她知錯了,可她的初衷都是好的。如今,她已得到報應,周圍十里八鄉,很少有人願與她走動,就是雨蓮那孩子也大不如以前親近,從來都是她幾次三番託人去請,她才勉強過來支應半日,之後便藉口家中有事匆匆走了。
她如今連個能說得上話的人都沒有!
霍儉面無表情地看完,順手就丟到燭火上燒了,他甚至連寫個回信的慾望都沒有。
這時,門外敲起了急促的扣門聲,霍儉下意識地起身穿上了大衣。這幾年他早已習慣了,這個時候來叫門,多半是有人負了重傷,否則不會來打擾他。
果不其然,是駐紮在前方的軍隊受到敵軍襲擊,有人被刀劍刺穿腹部,如今正血流不止,急需他去支援。
霍儉不敢怠慢,上馬急馳而去。
而與此同時,他的後宅內,孫如月也開始了痛苦的呻-吟!
一天一夜之後,霍儉雙眼佈滿血絲地回到家中。才一跨進家門,就聽到了後宅內傳來的嘹亮的嬰兒啼哭聲。
“生了?!”他吃了一驚。
留在府中應急的衝兒急忙迎過來回道:“恭喜爺,賀喜爺,大奶奶生了,是位小公子。”
“哦……”霍儉面上難得地現出激動,急忙三步並作兩步奔回內宅。
小桃看到霍儉過來,急忙打起簾子,悄聲道:“爺,小公子才睡着,您悄聲些。”
霍儉點頭,輕手輕腳進了屋子,在孫如月的牀前蹲下了身子。
“夫君,你回來了!”孫如月勉強睜開眼睛,衝着霍儉含淚一笑。那笑裡,有着說不出的滿足,又透着無盡的委屈。
霍儉真心實意地萬分歉意:“如月,對不起,我沒能趕回來!”
孫如月搖搖頭:“我聽說了,軍中有急務需要你,我不過是生個孩子而已!”
“可生孩子更危險!”霍儉不由自主地伸手撫了撫她略微浮腫的臉頰,叮囑道,“以後有急事別一個人撐着,別忘了這個家還有我!”
這是孫如月自打嫁給霍儉以來聽到的最動聽的情話,她忍不住淚流滿面。
“夫君,別趕我走了,好嗎?我和孩子想陪着你!”
“好,不走了,我們一家人,永遠在一起!”霍儉也忍不住淚流滿面。
又三年後,張氏突患重疾,已經有了一子一女的霍儉和孫如月接到書信後馬不停蹄地帶着孩子往回趕。可山高路遠,等到他們終於一身疲憊地回到清楓鎮時,張氏早在十天前已撒手西去。這個倔強的老太太,直到閉上眼睛的那一刻,也沒有等到兒子、兒媳,以及孫子孫女們!
張氏的後事是樑琨協助霍儉辦理的。兩人也是自離別後第一次見面。泣別母親、師孃之後,兩人相對而坐,長久無語。
最後,還是樑琨打破沉默,嘆息道:“師哥言而無信,當初走時答應過我,最多兩年就得回來,可你這一去就不回頭了。”
霍儉苦笑道:“不是我不想回來,是那邊真的走不開。你也在北疆行過軍,知道那邊缺醫少藥,還屢遭突襲,傷亡雖不大,但每一個軍士都是我們的兄弟。他們也有父母雙親,甚至也有妻兒,他們都拋頭顱灑熱血了,我這個後方之士還有什麼資格談回來?”
“依你的意思,你這輩子就不打算回來了?”樑琨皺眉。
“的確有這個打算。”霍儉道,“我這次回來,一來料理母親後事;二來就是要處理家產,然後舉家遷往北疆。”
“不可!”樑琨生氣道,“你不愛惜自個兒的身子倒罷了,也得爲嫂子和兩個孩子着想。她們可能受得住?”
“別人的家眷能受得住,他們就能受得住!”霍儉道,“何況,將軍已破例爲我們一家安排了宅院,冬日取暖的煤炭也備得足足,較之普通軍士居住條件不知要好多少,她們又有什麼不滿足?”
“不,我還是不贊成。”樑琨搖頭道,“別人我顧不過來,可你是我的師哥,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們一家在這邊錦衣玉食,你們一家卻在那邊受罪,你讓我於心何忍?”
“這是我們一家的選擇!”霍儉淡淡道,“當然,你一心爲我們一家着想,我心領了。但是我們的事,還是讓我們自己去走吧,你只要把商地治理好,我們就能在北疆安心。有朝一日北疆太平了,說不定我們就會舉家遷回來。到那時,我還得來投奔你呢!”說到這裡,他彷彿真的看到了那一天一樣,脣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樑琨久久無言以對。他知道,師哥雖然表面瞧着和順,但內裡卻也是個執拗的。他一旦認定的事,一般都要一條路走到黑的。
罷了,由他去吧!
“那你們走吧!”樑琨擰過頭去不願看他,“但你得答應我,將來若是侄兒侄女願意回來,你一定不能攔着,讓他們來找我,我和你弟媳一定視出己出,把他們照顧得好好的。”
“成,我答應你!”霍儉長吁一口氣,然後不自然地笑笑,又補充了一句道,“我還有最後一句話要警告你,善待你家王妃,不然我第一個不答應!”
樑琨就怕他提這茬,氣得瞪他一眼,剛要反駁,就聽霍儉繼續道:“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她如今能替你生兒育女多少也有我的一份功勞,你若不珍惜,我會跟你沒完!”
“師哥!……”樑琨磨了磨牙,恨道,“有你在後邊虎視眈眈,我敢不珍惜她?你放一百個心吧,從來都是她和母妃聯合起來欺負我,我纔是你該保護的那個!”說到這裡,不覺仰天長嘆一聲,回頭和霍儉對了個眼神,都不約而同地笑出了聲!(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