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面上清冷, 冷笑一聲道:“不管是哪個妹妹,總之都不是什麼善人,這山楂倒了吧。——不止山楂, 日後凡是大夫人派人送來的東西, 要麼拿銀針驗一驗, 要麼直接倒掉, 免得被人算計了還不知道。”
春纖和紫鵑都點頭應了。周氏這一攪亂, 黛玉再次坐到鞦韆架上時,心思就更靜不下來了。她想起在淨慈庵時,周海棠夜夜對着鬆巖寺的方向吹簫的種種行爲, 又想起少籬那夜湖上奏簫,以及周海棠借了姐姐的緣故時常來這府裡給郡王妃請安等等反常行爲, 越發的篤定, 周海棠與少籬關係必不尋常。
“去世安苑!”黛玉忽然起身, 吩咐道,“我倒要瞧瞧, 他都瞞了我些什麼!”
紫鵑忙追過來,提醒道:“夫人,聽王府裡的丫頭們說,世安苑乃是王府禁區,沒有爺的允許, 任何人都不許踏入。咱們冒冒失失地過去, 萬一惹惱了爺……”
“無妨, 一切由我!”黛玉面如冰霜, “他若心中沒有鬼, 何必如此妨人,我就是要瞧瞧, 他與少籬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這樣處心積慮地瞞我,到底是爲什麼?”
“可是……”紫鵑還是不放心,這萬一硬闖,得罪了少籬,要想修復關係可不是那麼容易的。
可黛玉也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她如今較起勁來,還真沒有人敢攔着。無奈之下,只得招呼了雪雁和春纖、秋葦,一起跟了過來。
世安苑就是少籬婚前的居所,因他十二歲後除洗衣灑掃之外,就只要小廝服侍,是以只能挑了這所內宅裡最靠近外宅的院子,好方便幾個貼身小廝們進出。如今,少籬大婚後跟着搬去了百芙園,世安苑便暫時空閒下來,但也基本沒有變動,每日裡常文常武和常安也常來此走動,少籬偶爾也過來吩咐他們事情,是以,這裡基本同之前一樣,是個半與世隔絕的清淨所在。
黛玉要去世安苑,自然不能冒冒失失地一頭闖進去,是以紫鵑早早地打發小丫頭過來傳話,讓那幾個小廝們先回避,以免衝撞了夫人。
消息傳來,世安苑裡一通忙亂,常文一聽了消息就一溜煙地跑出門去着人給少籬送信去了,常武則因爲和紫鵑早就打過照面,早嚇得一頭扎到外院書房裡,再不敢出來。是以,等到黛玉進了院門,院裡就是一座空宅,四周靜悄悄的,倒是無端地添了幾分神秘感。
黛玉冷着一張臉一路疾走,直到進了世安苑的屋門,方略略喘息着在上方落了座,對紫鵑吩咐道:“派人在院門前守着,若是爺回來了,及時過來通報一聲。”紫鵑忙答應一聲,出去吩咐了,黛玉則立即起身,把這屋內佈局先是好好打量一番,覺得可疑的地方便讓雪雁查探一番,她自個兒則獨自一人進了臥室。
少籬的臥室倒是出奇的樸素,一張單人塌,天青色不帶任何飾紋的帷曼,同色的被褥枕套,倒是顯得主人雅緻樸素得很。窗前是黑色的條案,黑色的椅子條凳,莊重又沉穩,與少籬那跳脫不羈的性子倒有些相悖。
黛玉見條案上面擺滿了厚重的書籍,案上還壓了一副已寫完的字,便走近前細看,卻是晏幾道的一首《虞美人》:
小梅枝上東君信。雪後花期近。南枝開盡北枝開。長被隴頭遊子、寄春來。
年年衣袖年年淚。總爲今朝意。問誰同是憶花人。賺得小鴻眉黛、也低顰。
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黛”字特意被他圈了出來,醒目得突兀,卻是讓黛玉怦然一跳,不由得凝眉細思,許久之後脣上方勾出一抹輕笑,心裡的怒氣隱隱散了幾分。
紫鵑見黛玉久久不動,心中着急,忙過來催促道:“夫人若是看完了,就趕緊回去吧,萬一爺突然回來……”
“再等一下。”黛玉的思緒被打亂,忙抽身離開桌案,又繞着牀塌仔細觀察了一番,突然掀起帷曼,露出裡面的一個暗格來。
門上並未上鎖,黛玉毫不猶豫地伸手拉開暗格門往裡一摸,竟摸出一個沉甸甸的包袱來。
“夫人,不可……”紫鵑還未來得及阻止,黛玉已然迅速解開係扣。隨着包袱內東西的散落,不僅僅是黛玉,連同紫鵑也同時大驚失色,指着裡面一副青面燎牙的面具哆哆嗦嗦道:“這、這、這不是少籬常戴的那個面具嗎?如此說來,他……他……是真的了?!”
這個結果,黛玉雖說早已料到。可當這張面具果然真真切切地擺在她面前時,她還是如遭雷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這張面具,渾身顫慄着,久久都說不出話來。
紫鵑的驚懼很快化爲憤怒,猛地跺腳埋怨道:“咱們這位爺到底要搞什麼名堂,明明就是老相識,卻非要裝得不認識一般,到底要咱們怎樣?”
“哼,這倒要問他了!”黛玉勉強定定心神,揉了揉眼睛,確定面前的面具並非幻像之後,方一把拿到手上,輕輕把玩一番,又摩挲着下面那套熟悉的黑色衣衫咬牙冷笑道,“怪不得少籬說新婚之夜會揭面給我看,卻一直沒露面,我還直罵他言而無信,卻原來他並非撒謊,只是換了個身份摘了面具罷了。想一想,這些日子被他耍得團團轉,真真是可恨可惱!!”
紫鵑也是一臉不解,牢騷道:“就是,可惱至極。不過……我之前對少籬總是橫眉冷對,他……他會不會記恨我?”想到之前的種種過分之舉,紫鵑很快換了一副心虛的表情。
黛玉全然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搖搖頭道:“怕什麼,你這幾日一直在他跟前晃悠,他若是記仇,早就收拾你了,還用等到這個時候?”
“這倒也是!”紫鵑這才長舒一口氣,心有餘悸道,“嚇死我了,但願他是個寬宏大量的,日後也會不計較。”說完,忙又催促道,“咱們既又達到目的,還是趕緊離開吧,若是真被撞見,我怕他會惱羞成怒!”
“你這丫頭,怎麼本末倒置呢,他如此騙我欺我,難道該惱的不是我嗎?你怕他做什麼?”黛玉微惱,瞪了紫鵑一眼訓斥着。但她也自知此處不宜久留,少籬倒不可怕,怕的是此事傳到長輩耳朵裡,再由下人們添油加醋,說她隨意翻騰丈夫婚前住所,這名聲也是不大好聽。
想到此,忙重新系好包袱,又放回原處,稍稍整理了一下帷曼被褥,這才起身領着紫鵑回了百芙園。
少籬因纔去兵部,又隱瞞了身份,所以直到臨下值方纔得了消息。偏那小廝並不知道內情,只說夫人去了世安苑,至於翻出了什麼也說不清,少籬聽了,不覺頭皮發麻,忍不住罵那小廝:“一幫蠢材,我不是早就下過禁令,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得踏進世安苑嗎?怎麼能把夫人放進去呢?”
那小廝戰戰兢兢道:“具體情況小的也說不清楚,想必是新夫人才進門,爺又疼夫人,常文常武不敢攔,所以才放夫人進去的。”
“混帳,疼歸疼,禁地是禁地,這是兩碼事兒!罷了,下不爲例,趕緊回去!”說完,翻身上馬一夾馬腹,快馬直如閃電般踏踏踏地朝城內狂奔而來。
這一路,少籬真是既懊惱又忐忑。但他也沒料到,以黛玉這般清高的姿態,會幹出硬闖他婚前居所的荒唐事來。是以心中越發篤定,必是什麼地方露了馬腳方纔讓她起了疑心。可,到底哪裡出了紕漏呢?少籬一時半會還真理不出個頭緒來。
但轉念一想,罷了,不過就是隱瞞了之前的身份,說起來也不算天大的罪過,又有什麼可怕的呢?大不了她發一通脾氣,自個兒好生哄哄也就過去了,畢竟已是夫妻,又沒有原則上的仇恨,她又有什麼理由揪住這個小辮子不放呢?想到此,一顆忐忑的心方鎮定下來。
八月中旬,太陽一落山須得添衣了。黛玉在嘉軒堂服侍公婆用完晚飯後,紫鵑便給黛玉加了一件輕薄的斗篷,前邊有丫鬟提着燈籠引路,主僕幾人一路往百芙園走着。
才拐進一道月亮門,前方引路的丫鬟突然住了腳步。黛玉擡頭一看,卻是少籬踏着月色打前邊迎過來。他應該是才進家門,身上繫着月白色的斗篷,鬢髮微亂,氣息微喘。本是腳步匆匆,及看到黛玉的那一瞬生生頓住腳步,也不往前來,更不後退,只定定望着她,一雙邪魅的鳳眼微微上挑着,眸中碎光點點,嘴角似笑非笑,似有千言萬語要說,卻又不發一言。
這一刻,黛玉只覺胸腔中似炸開了一朵焰火般,各種滋味齊齊涌上心頭,甜蜜的,酸澀的,懊惱的,憤怒的……如此種種,百感交集在一起,竟是說不出的滋味。原本,她以爲再見到他,定會大發雷霆,又摔又打,或者將他掃地出門,再不許他靠近,再或者將他痛罵一頓,罵他是騙子,無恥、無賴又無德。可當這個人真的站到了他的面前,她竟是一句發泄發狠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玉兒……”他艱難開口,卻發現出聲竟是如此的暗啞。
可還沒等他再說些什麼,對面的人兒已經冷下一張臉,繞過他徑直往前走。
少籬知道她惱了,忙追過來,亦步亦趨地繞着她轉:“你去了世安苑,都發現了是吧?”
黛玉理都不理,繼續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