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糖人老人小聲道:“小爺說的不錯,可不是有毛病麼?這是我們北城私塾的夫子,別看只是相公,可會教書,連舉人老爺都教出來過,是個脾氣極好的老好人,幫了不少寒門學子……”說到這裡,搖頭道:“這世道,好人沒好報……”
這宋真早先小有家財,良田數百畝,衣食無憂。
這幾年淮南雨水不調,不少人往江南投奔親友。
其中有一家,是鎮江知府的表親,不僅舉家南遷,還走表親的門路,在長寧補了吏職,如今是縣衙戶科文書。
初來乍到,首要是置產。
這文書查詢田產冊子方便,把長寧縣的良田就查了一遍,最後盯上了宋家。
宋家耕讀傳家,子嗣不繁。
宋家家業都是宋秀才祖輩置辦的,到了父輩是童生,靠着父輩餘蔭,勉強護住家業。
到了宋真這輩,中了秀才,沒有再進一步,可有幾個舉人弟子,也勉強護住家業。
那文書背靠知府,自然不會將幾個舉人放在眼中。
江南都是水田,一畝地十幾兩銀子,且不說人家會不會賣祖產,就是賣那文書也捨不得真金白銀買。
他就使手段,主意打到宋秀才的獨生女身上,明面上安排兒子“英雄救美”,過後直接在戶科做了兩家婚書冊子,竟是給兒子強娶了宋氏女。
這邊強娶,那邊縣城戶科備案了宋氏女的“嫁妝”。
宋家三百五十畝地,全都成了宋氏“嫁妝”,歸了旁人家。
宋家就這一獨生女,族親都隔了遠的尋常農戶,說不上話。
這宋秀才本是要招婿的,女婿人選不是旁人就是他的一個外甥,在“英雄救美”那出大戲時被文書兒子當“登徒子”打成重傷,沒幾日就死了。
宋秀才家破人亡,女兒家產被霸佔。
他教了十幾年書,桃李成溪,有弟子看不慣,出面爲他說話。
文書那裡擺了酒,舉薦了領頭的兩個舉子去府城,就算了結了此事。
剩下的弟子,沒有人爲宋秀才出頭,就零星送些錢財讓他果腹。
宋秀才先去了茅山“問鬼神”,又到寶華山問佛祖,想要給自己求個“公道”,最後瘋瘋癲癲下了山。
等再出現人前,宋秀才就是如今模樣,嘴裡都是“金剛降世、天下太平”,這話是犯忌諱,可誰會與一個瘋子計較。
做糖人老人說了這一出,兩個巴掌大的糖人也做得了,遞給霍寶時,低聲道:“如今這世面上亂着,幾位小爺出門也當小心……”
霍寶接了糖人,往身後看去。
幾個乞丐不知何時圍了過來,將穿着錦緞的薛孝圍在中間。
“大爺,可憐可憐小的吧。”
“大爺,三天沒吃了,賞兩個錢。”
現下是初夏,江南開始熱了。
臭烘烘的乞丐,薰的薛孝心煩意亂,擺手道:“走開!走遠點!”
幾個乞丐都是苦了臉,越發往薛孝身上湊。
其中一個身形瘦小的,接着同夥的遮擋,手已經摸到薛孝的荷包。
“啊!”那瘦乞丐尖叫出聲。
他的細胳膊被挑開,出手的正是霍寶。
幾個乞丐立時露出凶神惡狀,這是偷竊不成要強搶。
水進立時上前一步,擋在霍寶前面,怒視衆乞:“好手好腳,哪裡不能賣力氣餬口?只惦記旁門左道,白活這麼大,滾!”
他身形高大魁偉,這一瞪眼帶了狠厲。
那爲首的乞丐咬牙道:“有飯吃,誰願意討飯……城裡找工的多,差事有限,不給工錢只包飯的活兒計也要輪着才能搶到,不討飯乾等死?”
這裡本是鬧市,旁邊不少行人駐足看熱鬧。
那幾個乞丐到底有顧忌,互相使了個眼色,不甘不願地走了。
那做糖人老人這才小聲道:“幾位小爺可得小心,剛纔那位小爺開口露了口音,不像本地人,那些乞丐慣會欺軟怕硬,怕不會善罷甘休。”
老人家這一說,霍寶想起方纔那乞丐口音耳熟,那與滁州話差不多,應該是淮南逃荒來的。
江南沒有受災,可卻是流民衝擊主要地方,不能獨善其身。
水進皺眉,所有所思。
薛孝冷笑道:“什麼東西?敢與咱們硬氣?回頭叫人去收拾他們一頓,讓他們長長記性!”
三人離了糖人攤子,前往那個老字號“荷花居”。
霍寶手中拿着兩個糖人,不是後世那種吹出來的糖人,而是糖畫。
他問過薛孝不吃,就分給水進一個。
水進長得高大黑壯,卻是個“甜黨”,見霍寶實心給,歡歡喜喜接了。
“這是老虎!嗯,真甜!”水進舔了一口,雙眼發亮。
霍寶這才細看自己這邊,原以爲是芭蕉扇,細看才發現是玄武。
千年王八萬年龜,這是祝小兒長成的,寓意挺好。
水進、薛孝也看清楚霍寶手中糖人,面上帶了笑意。
霍寶“咯嘣”一聲,咬碎了糖畫,滿口麥芽糖的香甜。
說話的功夫,荷花居到了。
荷花居前,一個迎賓倚門而立,腦袋一點一點打瞌睡。
從門口望進去,大堂空蕩蕩的,一桌客人都沒有。
霍寶擡頭看看天色,沒錯啊,是飯時,這是薛孝推崇的老字號?
門庭冷落的迎賓都打瞌睡,可不像是生意好。
直到三人走到跟前,那迎賓才醒過神來,忙殷勤道:“幾位大爺快請進,今兒有菱角上市,最是鮮甜。”
薛孝也看到大堂裡情形,皺眉道:“怎麼回事?怎麼沒客人用飯?”
“大爺……”那迎賓苦了臉,吭吭哧哧。
“遮遮掩掩什麼,不會是東西不潔吃壞了人吧?”薛孝不由惱怒。
“不是哎,真不是!這個月衙門收了三次捐,如今酒樓、茶館又開始按桌加稅……東家沒法子,就訂了一桌最低七錢銀子……老客心裡不舒坦,都不來了,新客也嫌貴……”
這素菜館做出花來,這食材也是豆腐白菜這些。
平素裡生意好,附庸風雅、物美價廉,請客什麼也體面。
這一桌七錢銀子可真的不便宜,這是半石米的價格。
薛孝哪裡是差錢的,問清楚就進了大堂。
大堂沒人,清淨闊朗,大家就直接在大堂坐了。
茶博士上來倒茶。
薛孝看着牆上掛着的水牌,道:“湯湯水水裡挑個拿手的,其他菜一樣來一盤。”
那迎賓咋舌道:“大爺,咱們這不算湯水,每季菜單也有四十八道菜,都上了?”
“廢話什麼?都上了!”
那迎賓應了一聲,立時歡歡喜喜下去了。
茶博士拿了茶牌,霍寶見上面有“顧渚紫筍”,就直接點了這個。
這是前朝貢茶,這素菜館備着這種茶,這消費已經是中高檔。
這種地方,就不是給窮人預備的。
這樣的地方一漲價,就一桌客人都不見了?
霍寶覺得不對頭,詢問茶博士:“這一壺紫筍也兩、三錢,怎麼一桌七錢素席就都嫌貴了?”
那茶博士跟捏了脖子似的,強撐着笑模樣,卻是一個字也不說。
薛孝也察覺不對,瞪了茶博士一眼:“吃頓飯雲山霧罩,到底怎麼回事?作甚不能答?”
那茶博士苦了臉道:“不是小老兒饒舌,實在是此事兒荒唐……如今這吃飯,不僅咱們店裡要上稅,就是各位大爺也要交一份席面稅……”
“……”
薛孝一時沒聽明白。
霍寶、水進立時望向窗外。
接對面,一個衙役抄手站着,正盯着荷花居大門口。
“荒唐!沒聽說吃個席面還要交稅的!”薛孝怒道。
霍寶道:“莫不是還有‘關門稅’?這滿街的鋪子才都開着,沒有關門躲稅的?”
“小哥說着了,可不是如此!”茶博士嘆氣道:“哎,咱們縣父母不是貪官,可耐不過知府衙門催的狠,咱們長寧的太平日子到頭了!”
水進湊到霍寶耳邊,小聲道:“不僅金陵知府瘋了,這鎮江知府也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