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晉江首發
雲陌雙手攏在套子裡,呵出一口微白的煙氣,朝朱漆大門前一個鬚髮皆白的老頭兒道:“方叔,今兒怎麼樣啊?”
那老頭兒見了他,一改面上冷色,笑裡分明還多一些諂媚:“回小爺,那些個虛頭巴腦的讀書人又是早早地來了,我可一個都不讓他們進。這大冷的天兒,可不敢攪了主子們清夢。”
雲陌慌忙朝四周看了看:“我的好方叔,可不敢這麼害我。這府裡的爺們兒到了不過那幾位,我算個什麼玩意兒?能在拘香館裡做事那是哥兒姑娘給的體面,可萬萬越不過奴才的本分去。”
那方叔彷彿也是料不到馬屁拍到了馬蹄子上,連聲哂笑:“說的是說的是,您瞧瞧小老兒這嘴,該打該打。”
雲陌笑了笑:“方叔是府裡有數的老人,小子們都佩服着呢,快別提這些抽不抽的昏話。姑娘和哥兒說了,這些學生也不易,雖是初春了,外頭卻仍是天寒地凍的,熬上一天便是鐵打的身子也撐不住,正叫後廚煮着熱湯,切了薑絲,好歹叫他們暖一暖胃。過會兒梅嬤嬤送來了,還有勞方叔搭把手。”
老頭兒見他說的和氣,心裡方起的擔憂與不快多少放下了些,忙道:“姑娘哥兒當真是宅心仁厚,小老兒曉得了,您只管回去通傳,這兒一切有我呢,莫看我一把子老骨頭,可還有點用處不是!”
雲陌又與他分說幾句,擡眼瞧了瞧天色,估摸着姑娘也該到拘香館了,方匆匆離去。
於貢院前的消息恰如清風吹皺一池春水,人人皆奔走相告,喜不自勝,彷彿已然只參加了,那便必是要金榜題名的。赫連扣特欽點武英殿大學士楊希、文淵閣大學士林如海及禮部左侍郎前任狀元沈不知任此次主考,這三人名姓一出,可謂是滿朝震驚,且不提後兩位,這楊希便是龔如守的岳丈,如今暫代首輔之職的小楊學士。
楊希早年與當時的吏部尚書楊聞之齊名,周文清得勢,傲骨錚錚的楊聞之看不得奸臣當道,以頭觸柱妄圖警醒先皇,樂宗卻不聞不問,任他折在了周文清手裡。時年頗有文武官員站出來求情,與楊聞之私交甚好的楊希卻選擇了漠然旁觀,多有學子發言聲討,並以之爲恥,然而此人卻彷彿果真有一副鐵石心腸,冷眼瞧着楊聞之九族盡滅,連一具完整的屍骨也不得。
赫連扣與賈環提起此人時,只用八個字形容,“潛龍蟄淵,韜光養晦”,當年名噪一時的楊聞之與其同僚如今也未必有多少人記得,而楊希卻穩穩當當地坐着次輔之位,真真兒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實在是少不得叫人唏噓一把。
三天的時間到底不夠長,貢院的卷宗盡數又叫人燒光了,連學子的資料也不及保留,各地雖八百里加急送來鄉試錄入考生,卻也多有偏遠地區鞭長莫及。故而京裡有那些並不覺得能考過會試的學子,在豪紳鉅富的威逼利誘下,出讓名額的竟也不在少數。
按說如今龍鱗衛已是相當合格的帝王爪牙,風吹草動皆瞭然於心,皇帝卻出人意料地保持了沉默,唯有幾個親近人才知曉在慈寧宮外立了一個多時辰的皇帝回到寢宮是何等樣的雷霆震怒。
賈環這三天並不在林府,刑十五的車馬早早將他送進宮裡,原因無他,那位看似無所不能的皇帝陛下終於被折騰病了。
“也虧得不過是着了涼,若是風寒,你那弟弟只怕該延慶戲班子早早慶祝了!”賈環一邊舉着溫熱的帕子給赫連扣擦臉一邊絮絮數落,帝王仰着頸,臉色還帶着些蒼白,模樣兒倒是難得的乖順,頗像某種馴服了的正舒舒服服從喉嚨裡低低呼嚕着的大型貓科動物。
赫連扣勾了勾脣:“好環兒,你這三日的話只怕說了有一籮筐,他們可都被你念怕了。也就朕忍得你,合不該待我好點兒?”
賈環翻了個白眼,一把將手裡絲帕糊在了帝王臉上,冷笑道:“別淨往臉上貼金,若非你將他們一個個攆出去了,哪裡非我倆跟這兒大眼瞪小眼兒?”
赫連扣輕笑一聲,也不取下臉上那層薄布片兒,側身往裡躺了躺。賈環嘆了口氣,到底覺得生病之人當真不可理喻,替他拿下絲帕,和衣躺到了他身側。
“赫連,你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她叫你去你便去了,她讓你脫衣服你便脫了,她讓你罰站你也真能擱那兒吹一個時辰的冷風?”帝王高熱的體溫透過不厚的中衣過到他身上,賈環把明黃龍紋錦被朝上拉了拉,正巧能蓋到二人頷下。
赫連扣翻身摟住他,斂起的眼睛形狀如同雪光冰冷的刀尖,裡頭並未有半分笑意:“我不過想看看,她到底能逼我至何等田地。如今我是清楚了,慈寧宮外的風,竟是真的涼徹心扉。”
賈環下意識地捏住了帝王的一根手指,眉間狠狠蹙起。
於這對彷彿深仇大恨的母子,他並沒有別的話說。當刑十五一五一十交代了其中細節,憤怒和心疼險險燒沒了他的理智。
如今這是甚麼時候?一場小感冒就可能要了人性命,活過五十歲那都能尊稱一聲“人瑞”,赫連扣除了大衣裳和披風,在慈寧宮外頭吹了兩個小時的冷風,沒凍出風寒都是他運氣好,萬一誘發了肺炎,那才真真兒是樂子大了,只怕趕明兒忠順就能黃袍加身、得償所願。
赫連扣這人,天生就有些癡性,陳皇太后自小便是他心裡的一個結,跟骨血長在一塊兒,裡頭都爛光了,時不時便要隱隱作痛,分明要削肉刮骨纔有救。
忠順是帝王的眼中釘肉中刺,固然有其人心懷叵測、妄圖犯上作亂之意,也未必能少得了赫連扣對他的深深嫉妒。
說到底,陳皇太后是他的母妃,又有哪個兒子希望爹不疼娘不愛的?
“......你當真捨得?”
赫連扣用手指纏卷着少年順直的長髮,嘴脣冷冷勾起:“談甚麼捨得捨不得?好環兒,天家無親並非虛言,朕如今所受,她終有一日要千百倍地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