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賈母等來至北靜王府,遞了帖子,門房傳了進去。不多時側門開了,榮府一行人進了門。早有人帶着車馬至儀門處,自有王府裡的管事媳婦候着。
鳳姐兒先行下了車,來不及與王府的人寒暄,忙轉身扶了賈母下來。
一個穿着體面的媳婦上前一步,微微福了福身子,笑道:“老封君,我們太妃和王妃,都在裡邊候着了。請隨婢子來。”
賈母含笑點頭,“有勞了。”
說話間和賈母鳳姐兒同車的寶玉,後邊車上的迎春等都下來了。那媳婦目光掃過幾人,又是福身一禮,隨即轉身,帶了衆人往裡邊走去。
王府都有一定的規制,北靜王府更是富麗軒敞又不失清榮雅緻。左轉右轉間已經到了一處月洞門,過了這道門,便是王府的內院了。
那媳婦回身笑道:“太妃和王妃正在裡邊相候,還請老封君和奶奶姑娘們隨婢子來。這位爺,就請外院花廳裡坐坐如何?”
寶玉本就是爲了看黛玉而來,況且往日裡也是在內帷慣了的,聽了這話如何願意?忙開口道:“我與王妃乃是兄妹,之前林妹妹在我們家裡住着的時候,也是時常見面的。這些……”
“寶玉!”賈母喝了一聲。她雖然疼愛寶玉,卻也不是無知婦人。這數十年在京中,大家子裡該有的規矩禮數自然懂得。這便是親兄妹,女孩兒出閣後也當有所避諱。況且寶玉方纔如此說話,已經在無意中損了黛玉的聲譽——哪裡就有女孩兒時常見外男的道理?
因此,她不得不出聲喝止了寶玉的話。眼見寶玉臉色一變,忙又安慰道:“你且去花廳裡坐着,我們去見見太妃和王妃,也便出來的。”
又轉頭對那媳婦解釋道:“叫你們見笑了。我這孫子,從小便跟在我的身邊,最是個實誠的心眼子。”
那媳婦微笑,“老封君好福氣。”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寶玉是無論如何不可能進內院了,只得怏怏不樂地被兩個媳婦送到了花廳裡。
太妃和黛玉都在一處廳堂裡,聽聞賈母等人已經來了,忙叫人快些請進來。
如今黛玉身份特殊,便是賈母,按照品級也是差了不少。只是,黛玉如何能夠讓外祖母給自己行禮?待得賈母顫巍巍地帶着鳳姐兒和三春給太妃行了禮後,忙叫人扶住了她,又請坐了下來。
太妃也笑道:“有勞老封君親自上門,都是親戚,不要太過拘束。都坐吧。”
賈母這才坐在了左下首第一張椅子上,下邊鳳姐兒等一溜兒坐了。除過賈母,俱都是斜簽着身子,神態間很是恭敬。
賈母因見黛玉如今身上穿了一件兒鵝黃色彩繡常服,略顯寬鬆,看來是此時便開始注意着了。她的一頭秀髮梳成了婦人的髮髻,上邊只略別了一支赤金鑲珠的簪子。臉上還如往昔一般清雅秀美,卻又多了幾分初爲人母的紅暈。
心裡暗暗感慨了一回——先前不說王氏,便是自己,一心湊成二玉的時候,也難免要想上一想,黛玉身子骨柔弱,這若是隨了女兒,往後子嗣上怕是艱難。倒是不成想,她嫁入王府不過半年,便有了這喜訊。
太妃與賈母略寒暄了兩句,便對黛玉道:“老封君來了一回,我在這裡,只怕你們都是拘束的。不若請了老封君和你這嫂子姐妹們,一同往你那裡去自在說話。”
賈母巴不得這一聲,笑道:“多謝太妃體恤。”
太妃擺了擺手,笑眯眯起身走了。黛玉便將人都讓到了自己所居的梧桐苑裡來。
這梧桐苑乃是北靜王府中最大的一處院落。大婚前,水溶頗費了一番心思重新裝飾。院中迴廊繪彩,假山玲瓏,另有一處小小的水池。池子四周俱是以卵石鋪成,顆顆圓潤,身帶奇紋。此時正值春日,雖無清蓮可賞,卻也隨風泛起漣漪,一層層閃動金光。
賈母老成持重,並不覺得如何。鳳姐兒性子爽利,大大方方地邊走邊看。就只苦了三位姑娘,因是極少出門,此時又是身在王府,都是半低了頭,哪裡好偷眼打量這番景緻呢?
一時進了黛玉所住的正屋,彼此又是謙讓落座。賈母便忙問道:“玉兒,這個時候,可開始害喜了?”
黛玉臉泛紅暈,搖了搖頭,輕聲道:“除過貪吃貪睡些,倒是沒有別的了。”
“哎呦,還是這孩子知道心疼人,想來也是和妹妹一般乖巧伶俐。”鳳姐兒端着茶喝了一口,脆聲道,“當年我懷着大姐兒的時候,那真真是折騰人!吃什麼吐什麼,到了後邊幾個月,腿還是腫的!”
賈母笑罵道:“你當誰都和你一般?”
因又問了些黛玉日常可能吃下什麼,喜歡什麼想吃什麼,“若是有想吃的,只管打發人跟我說去。雖則這王府裡萬般齊全,卻也是我這做外祖母的一片心意。”
說着,拭了拭泛紅的眼圈,“你母親懷着你們姐弟三個的時候,可巧都不在京裡。細想起來,我竟是未能盡一日心。”
“外祖母快休如此說。”黛玉眼睛也紅了。大凡女孩兒懷孕,都是希望家人能夠在身邊照顧指點。她的心思又一貫敏感,賈母這幾句話,確實戳中了她的心裡。
鳳姐兒眼見兩人都有些傷感,忙勸了幾句。探春也覺得本是爲了探望黛玉道喜而來,若是惹得她哭了,反而不美,便也跟着勸。
賈母斂了悲色,拍拍黛玉的手,“倒是我老背晦了,這是好事,怎麼就光記着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話來說?”
“林妹妹你不知道,老祖宗知道了你的好信兒,一夜都不曾睡好了。就隻立逼着我們收拾了東西,好早些來瞧瞧你。”鳳姐兒笑着道。
丹鳳眼微微一轉,眼中都是笑意,“說起來,妹妹便是要做母親了,大事已定。若是林表弟再娶個賢惠的媳婦,老太太豈不是更高興?”
這倒也是內宅婦人們時常說的玩笑話,黛玉也時常琢磨着,自己出閣兒,林家的中饋便無人主持。自己斷然沒有出了門子再去把持的道理。雖然林燁很是能幹,這考科舉開店鋪什麼都不耽誤,卻也沒得一個爺們時常操心內院的。因此,給他定下一門好親,早早娶了弟媳纔是要緊。
如今林家不同於父親死後只剩下孤女弱弟的情形,上趕着攀親的自然大有人在。不過,黛玉卻是覺得,家世倒是放在其次,頭一關便當是女孩兒人品好。長嫂如母,林燦又還小,那等心思狹隘性子不好的,自然不能夠選。
此時聽鳳姐兒說起來,她一時也沒有弄清倒是一句玩笑話呢,還是有什麼用意。轉頭看鳳姐兒,卻見她的眼裡閃動笑意,目光似是大有深意。因此只笑道:“璉二嫂子這話說的也是。只不過燁兒自小便有主意,這等終身大事,還是叫他自己去操心。”
“唉,咱們這樣的大戶人家,十來歲定親的也大有人在。”賈母嘆道,“若不是你父母走的早,想來也不會讓他至今連個親都沒有定下來。”
黛玉此時倒是有些瞭然,只怕是,外祖母的話裡有話吶!
嘴角勾起笑意,妙目中光華流轉,喝了一口特意爲自己上的溫水,“燁兒性子古怪着呢,憑他去罷。”
看賈母似是還有話,忙又道:“外祖母,二表姐三表妹四表妹還在呢。”
賈母方纔能夠裝作忽略了三春,此時卻也只得掩了話題。
“王妃,太妃那邊打發冷香姐姐過來說,叫王妃別忘了用那牛乳茯苓霜呢。”
黛玉點點頭,吩咐道:“去告訴紫香,就說我記着呢。讓她回去替我多謝母妃掛心。”
大丫頭紫荷應了,出去說話不提。
這裡賈母看着紫荷窈窕的背影,再看看屋子站着伺候的幾個俏麗丫頭,嘆了口氣,低聲問黛玉:“玉兒,這一有了身孕,你們屋子裡的事情可是安排好了?”
黛玉一時沒有回過神來,有些發怔。屋子裡的事情?什麼事情?
“你這丫頭啊。”賈母嘆氣,這沒有長輩教導的女孩兒便是心裡少了些成算,竟是連這個都沒有想到。“這王爺,可還在你這裡歇着?”
這後面的話聲音壓得極低,只黛玉能聽到罷了。
黛玉明白過來了,臉上先是一紅,點了點頭。
“這如何使得?”賈母揮揮手,讓鳳姐兒帶了三春姐妹到外間去。鳳姐兒看她的意思,是必要說出來的,留下幾個姑娘來聽着,實在不妥。無奈,只得向黛玉告了聲罪,領了迎春等人出來。
賈母這才頗爲憂心地說道:“這如何使得?你們還年輕,沒輕沒重的,若是傷着了,往後豈不是後悔?難道,你便沒有給王爺安排下伺候的人?”
黛玉聽了不禁怒了,便是自己的正經婆婆,也沒有提過要給水溶塞人的事兒,怎麼外祖母,反倒要勸自己了?
“外祖母有所不知,這王府中與別處不同。王爺先在成婚前也說過,不納侍妾通房的。”端起茶來掩去了眼中的不喜,黛玉淡淡說道。
“這話如何能信?”賈母頗有些恨鐵不成鋼,“不說他是王爺之尊,便是一般人家,只要不缺衣食,哪個男人不願意三妻四妾呢?王爺如此說,是敬重你。你卻不能恃寵而驕,否則,不說王爺心裡如何,便是外邊的人,一頂‘善妒’的帽子扣下來,也不是你能夠承受的。更何況,還有太妃呢?好孩子我知道你們才成婚不久,正是熱辣辣的時候。可是你得想想,先前你璉二哥與鳳丫頭,這感情也是青梅竹馬的。待得鳳丫頭懷了巧姐兒的時候,還不是主動將平兒開了臉?”
停了一停,又續道:“我看你那幾個丫頭,都生的很是不錯。只是都伶俐了些,倒有些個不好拿捏。你若是願意,還是找兩個容貌既好,人卻是要木訥些的。也不必給什麼名分,不過是替你攏着姑爺的心罷了。避子湯哪家子都有,你也不必做什麼手段,大大方方地賞了別人也不會說什麼。再將丫頭的身契握在手裡,也不怕她們翻出天去。這豈不是好?”
“自然不好!”清清朗朗的聲音傳進來,很是熟悉,卻是林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