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天氣尚且殘存着冰冷,院內的槐楊,雖已亭亭如蓋,但頗顯古木斑駁。
隱隱約約,後院聯通大街的角門,有市集的喧譁聲傳來,金陵六朝古都,人煙富庶,南來北往的客流雲集於此,又背靠長江,繁華依舊,而府衙後院漸漸加多的人口,愈來愈森嚴的規矩,在雍樂元年新紀元之初,又見證着一個家族的崛起。
而這個家族的崛起,又必然有無數家族的落下,千百年來,大浪淘沙,雲捲雲舒,莫不如是,徒增市井傳說,坊間話本,戲臺上畫着臉譜的一幕幕人生百態罷了。
這人世除了變化二字,無物永恆,但眼下的應天與俞家,尚要週轉生存。
夏日天長夜短,工作當差便繁,冬日夜長天短,小民可多臥被一二時辰,這春秋時日,則差不多晝夜均分,卯時三刻,早霞升東,天大亮,雞鳴狗叫,後院各門大開,有下等的苦命人運着夜壺等垃圾之桶出門,走馬觀花,煙塵氣息,富商大賈,豪門冠蓋,路邊攤販,酒樓貴人,絲綢布莊,一幅南國的繁華畫卷在俞家奴僕的眼中緩緩展開。
自俞祿、汪恆、姜懷仁各自動本上奏朝廷九重之天,令人談虎色變的錦衣緹騎,不出十天,便南下應天金陵,宣佈上諭,嬴正的步入巔峰,將踩下無數人的屍體,一時市井之中民動如煙,口口相傳,一場政潮風波蔓延全省。
長江水路彙集應天,蘇州與安徽有不少客商亦往返於此,兩江總督衛定國的祖籍雖在江西,總督衙門卻在安徽安慶,這幾天金陵各城區的徽商也漸漸增多起來,民間傳聞,說是他們搭上了衛制臺這條線,將要接收金陵織造局的數十個作坊,上千駕織機。
“番薯咧!新出籠的番薯咧!”
一條大街上,頭戴瓜皮帽的商販提着嗓子高聲大喊,戚衽掏出幾枚孔方銅子丟過去,趁着熱勁,放在手裡左右丟轉來回,低頭啃食:“新收的番薯賣幾個錢?”
商販一臉客氣:“您老是知府老爺的家裡人,賣您半價,要是蘇州、閩浙過來的人,可要擡價了,他們那邊急求,俞大人上任這幾年,倒是補了咱們應天父老的賦稅,最好的是江浦、上元,賦稅都免了三年,因禍得福吧。”
戚衽轉着靈動的眼睛不說話,商販又悄悄地問:“聽說甄家要被抄了,您老說說這消息準麼?”
若是告訴他,府衙後院傳出來的消息,他指不定牛逼大發地到處宣傳,戚衽含糊其辭:“我怎麼知道,老爺又不和我商議。”
那商販指着前街驚道:“喲!小哥你看,那不就是你家老爺麼?”
戚衽定睛一瞧,自家老爺實在和家裡的形象不大對稱,一人牽着一馬從街中心而來,那秦姨奶奶親手縫製的藍色官袍,業已污漬不堪,拖到臉面靴尖的長袍,向上收攏,插進腰帶,官帽也已經換下,高高束緊的頭巾鬆散開來,臉龐倍顯風霜,後面林林散散跟着幾個衙門差役。
只是一瞬間,這幅景象便轟動大街,觀者雲集,戚衽好笑又不敢笑,這就是老爺平常說的“沽名釣譽”了吧,那商販卻是一臉讚歎佩服:“青天大老爺這是從句容、溧水、高淳回來呢,這幾個月,金陵七個縣,他都走遍了,都說每個縣的番薯都是青天老爺親自教種的。”
圍觀的人也有靠在這邊的,議論聲此起彼伏,戚衽拍了拍手裡的碎末:“這番薯吃多了,嘴都淡出鳥了,真的可以當做糧食麼?”
“喲!小哥深宅大院的,就不明白升斗小民的日子了,以前哪個老爺不是刮三層的,這番薯絕頂好,可蒸可煮,可烤可燒,存放的日子又長,又不爭地,很是耐得日頭,只是江南這兒,要防着點水澇,蟲災也是有的,不過,不管怎麼說,畝產是稻穀的十倍!怎麼還用擔心餓肚子?”
戚衽一邊胡侃幾句,府衙方圓幾裡的大街,都認識他這個人了,他對此頗爲滿意,錦衣衛收集的民間情報,想必與此差不了多少,他沒有上去迎接老爺,不能破壞老爺“清廉愛民”的形象。
自從與麝月成親,主子做主,她有俞母護着,戚衽的生活就不像俞祿那般愜意,因此居然不急着回家,串了幾家戲班子,崑山劇、秦腔劇、皮影戲、堵坊、廟會,一天下來就把二十兩花個精光,不亦樂乎,但卻不敢喝太多酒,回來時繫緊汗巾子,高歌一曲,大有老北京的味道。
不過走進第一進院落與第二進院落之間的穿堂,就被老婆抓到,麝月拉住他手臂嘟囔道:“瞧瞧你這樣子,再過幾年還不把主子的恩都忘了?當初是誰做主,拿了五十兩銀子給你做親的?我怎麼嫁了你這麼個混人?”
“別別別!姑奶奶,有話好好說,別摸來摸去,動手動腳的,叫人瞧見笑話,我這不是幫老爺打探消息麼?怎麼,是不是制臺到了?要去抄家了?”戚衽開始兩眼放光。
“美得你!這種事躲還來不及,問個什麼。”麝月到底太懂規矩,而少了個性,片刻就不和他鬧,甚爲乖巧,手中還捧了食盒,戚衽便知道是伺候俞母那裡,麝月皺眉嘆道:“我看秦姨奶奶的臉色、身段,很像有大喜的樣子,就像在西府時珠大奶奶初懷蘭哥兒時的模樣,不過不敢說,生怕空歡喜一場,哪像我們……都有幾年了,沒個動靜……”
戚衽竟然臉上沒來由地一紅,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那個……秦姨奶奶真是個活菩薩,香菱姑娘爲人也不錯,就是怯生怯氣的,不敢深管,姨奶奶得了老爺的寵愛,倒很會打理了,對了,小秦相公不是來過一趟,那銀子你給了嗎?奶奶那裡恐怕不好開口的。”
“給了一百兩呢,咱家又沒有什麼織造局,又不盤剝人,老爺也沒那麼多銀子呢,倒是吳恩那個錢糧師爺,跟着田有福那個老不死的坐堂,吃了原告吃被告,一個月能吃幾百兩呢,妙玉就沒那種德性。”麝月說着到了花園甬道的路口,就踩着小碎步和丈夫分開了。
戚衽還是俞府管家,指揮了家人一頓,照例出來第一進院落伺候俞祿梳洗,俞祿擦乾淨了,行到裡間,他就退出去了。
秦可卿依舊作年輕婦人打扮,不盤頭髮,她發現他很喜歡這個樣子,女爲悅己者容,亦不外如是。
她這廂房裡間一面是櫃檯,坐着的便是香氣盎然的牀賬,秦可卿拉着他坐下,沉默少許,雖然希望自家男人建功立業,但是這種勞碌很讓她心疼,所謂“悔叫夫婿覓封侯”,正是如此矛盾,她道:“甄家……是不是要抄了?”
俞祿吃完飯食,正在剔牙,沒有答話。
秦可卿嘆道:“不說便罷了,是我不該多問。”
“不是這個意思,你見過我生你的氣嗎。”俞祿怔怔地望了她好久,如果自己沒來,今年的秦可卿已經溘然長逝了,且有些事情也已經提前,他抱着她安慰道:“我不想你心煩,故此不說這些事情,聖旨到了,我和上元縣令還要到蘇州會審,等會衛制臺還要過來,可兒,我虧欠了你和香菱,還有妙玉,等我回來,再陪你們去棲霞山,桃葉渡,玄武湖。”
“夫君不要這麼說,我已經心滿意足了。”秦可卿感動地依戀在他懷裡,夫君對她太好太好了啊。
“香菱還好嗎?”
“怕我害她?”
“你又多想了。”
正說着,香菱就進來了,目光有些怪異,笑道:“老爺,外邊回話,制臺老爺下來了,孟總兵也帶兵過來,不過他要見見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