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的縣郊村落,阡陌交通,雞犬相聞,路邊桑、槐、榆三三兩兩,古語有云:橘生淮南是爲橘,橘生淮北則爲枳。環境的不同,同種植物生長不同,人也是如此。
大興宛平貴爲京縣,天子腳下,縣令也要小心翼翼,前段時間兩縣乾旱,跑了好多難民,上面,爲了平息下面的怨聲載道,抄了兩個縣令的家,把無數由頭推到他們身上。
縣城內倒也熱鬧,今日市集繁華,衆生碌碌,煉丹術士不經意發明的火藥,到了江湖人手裡,變成了會噴火的絕技,迎來陣陣掌聲,這個民族有惰性,因爲有人已經用火藥橫掃大陸,而他們用得最多的,還是煙花爆竹,表演雜技。
一處柴門的門扉打開,拖着吱呀的悠長聲,顯現在賈寶玉、史湘雲面前的,是一個還算優雅的婦人,盤起頭髮,身段窈窕,略顯鵝蛋長的俏臉在日光下圓潤嫣紅:“寶兄弟,史姑娘,你們……”
說着,趕忙笑着讓路,引他二人進堂屋,泡上茶來,賈寶玉舉起茶杯,這茶葉、茶水、茶杯,已經毫無講究了,更無文人雅士與得道高僧的茶道可言,《千字文》的兩句“飽飫烹宰,飢厭糟糠”,悄然浮上心頭。
他呆呆地道:“詩經有云,碩鼠碩鼠,無食我黍……孟子有云,禹思天下有溺者,猶己之溺也,稷思天下有飢者,猶己之飢也……”
“真真寶兄弟這呆性、魔性是改不了了。”李紈溫聲訓斥,但是眸中帶有疲色,或許爲生活所累。
朝廷有規制,未亡人所穿衣服不得鮮豔,尤其不得用石青、大紅等色,所以她的裙子一直是素淡的:“你們怎麼找到這裡的?”
“是平西王府的人查出來的,他們告訴了二哥哥,我們進京便過來瞧瞧,私塾不能上了,蘭哥兒在縣學進學?”史湘雲問道。
“是了,前兒有個監察御史下來,手握革除提拔學生功名的權力,蘭兒還算爭氣,提了個廩膳生……”李紈嘆了口氣,又緩緩開口:“祖塋是不充公的,可還有賈璉、寶二爺幾個,我一個婦道人家,只想着下來守着兒子,不想去爭那些。”
“怪不得在西府的時候,下人說你是個‘活菩薩’,珠大嫂子雖不爭,卻也能靠自己活着,好歹有個聽話的兒子,能幫你再求一回富貴榮華……”史湘雲道。
“先不說這些,我去下廚,你們吃了再走,我看看能不能騰出些盤纏來。”李紈起身欲走後廚。
“不必了。”賈寶玉徐徐地搖了搖頭:“天子腳下,一日也就到,不勞嫂子破費了,只是順路過來看看,如今這場面,也早不是一家人,各家門另家戶,誰顧得了誰呢,罷了,我們走罷。”
史湘雲只好欠身賠罪,賈寶玉的呆性與不被人理解,她們向來是習慣了的,只當做瘋言瘋語,送他們走了,李紈卻覺得頗爲刺心。
學後賈蘭回來了,噓寒問暖,請安行禮,談及此事,賈蘭弱聲道:“母親,家中使費難道騰不出一點給他們嗎?”
李紈搖頭道:“不當家的,不知柴米油鹽,府上被查封了,孃親也就存了那點銀子,來到宛平還要置地、置產業,纔是長治久安之道。二則,平西王定不會不管的,三則,孃親不跟他們爭祖塋,已是仁至義盡。”
“蘭兒,在府上你也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雖說咱們母子不受虐待,可逢年過節,你來不來,去不去,都無人在意,你是我的骨肉,孃親怎不明白那些虛浮的應承,他們說你牛心古怪,皆怨你父親去世得早……如今啊,娘只有你,你要替爲娘爭口氣。”
賈蘭生性內向,皆緣於此,每逢熱鬧場合,恍若局外人,但也比賈環、賈琮好上不少,他母親教子有方,古人有“孟母三遷”,做到此步,他只能愈發奮勉,所幸賈蘭幼時不曾做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壞的脾性倒是沒有,不過,他不大喜歡說話了。
心酸也只埋在心裡,賈蘭掩飾了嘴角的微微一抽:“那個夏里長可還藉由頭過來?兒子是廩膳生了,他再來,兒子便寫狀子告他。”
李紈雖近三十不遠,但風姿綽約,秀麗難掩,大樹一倒,猢猻四散奔逃,四大家族有關的人,官場少有人相幫,遷居來此說來容易,置地置產卻處處受阻,美貌的寡婦,更不乏羣狼環伺,只是不願告知兒子,以免干擾學業,可她兒子雖悶,卻和自己一樣是明白人。
“沒事,孃親又沒有什麼明着的錯處,他背後有勢力,我也可以求人……大不了,咱們回金陵去,聽說平西王奉命巡視兩江,他與咱們有舊,不會不幫的。”李紈抱住兒子,百感交集,自己說不上多麼高傲,但曾經高高在上的人,要去求另一個曾經卑微的人,此中滋味,一言難述。
進內城城門的橋頭,一隊儀仗開過來,左邊牌子“兵部大司馬賈”,右邊牌子“奉旨巡視宣大”。
賈寶玉拉着史湘雲退避,緊緊靠在橋頭欄杆,卻不想那帶刀隊長凶神惡煞地闊步走來:“瞎了你的狗眼!兵部尚書大人的轎子不知道嗎?牌子上寫得那麼大,打!”
一聲打,一隊官兵上來對賈寶玉棍棒交加,打得他滾下了橋頭,滾到了下面的泥巴里,轎子內的賈雨村掀開轎簾,冷淡地放下,他根本看不清這個人是誰,儀仗隊繼續耀武揚威地走了。
“二哥哥!”
“二哥哥……”
史湘雲跑下來拉他,賈寶玉粘着泥巴的嘴邊,一道血水浸染下來,他張狂大笑:“天作孽,尤可爲,自作孽,不可活,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好一隻白眼狼……”
“二哥哥,我們回去吧,你還記得我們的麒麟麼?你不要再傻了,我不會再勸你做官,我們去過自己的日子罷。”史湘雲還在輕聲呼喚。
“勸君莫叩富兒門……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雲妹妹,咱們回西山,見一見大姐二姐她們,不去計較別的了。”賈寶玉站起來重新走上去,這個模樣與乞丐並無分別,行了不久,前面王府的接應之人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