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的音容笑貌似乎已印刻在他生命當中,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但他在兩人的結合上,沒有表現得迫不及待,因爲沒人比俞祿更清楚,秦業,是活不了多久的。
他之所以走了一趟,是給她一點安心,也給自己一個目標,興許他也有一個男人的自尊心在作祟,在他沒有足夠的社會地位時,不想讓她跟着自己受苦受累。
俞祿才步入雍親王時,長府官王綸禮遇有加地請他到聽雨軒,又問吃過飯沒,一邊吩咐廚房呈上來,俞祿答吃過了,王綸纔不忙活,見了嬴正才告退。
“先生國士無雙,我以賓朋之禮待你,私底下不必行禮。”嬴正身上的冷漠被一種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欣喜取而代之,拒絕了俞祿的行禮,與他在暖閣坐定。
賈元春欲福禮告退,嬴正也不允許:“賈女史是宮中尚儀局安排到我府上的,你的職責本就是負責文書,況且也和俞先生是故人,我府上的規矩不是死的,你也不用避諱,以後與俞先生朝夕相處的機會,還多着呢。”
“奴婢謹遵王爺吩咐便是。”賈元春嫺雅地自去案邊,拾了袖子磨墨。
“在下才進府,王長府便匆匆來傳,四爺也是匆匆起身,該是有事與在下參酌。”俞祿眼神明亮平靜:“再者四爺一直在戶部滯留未歸,如我所料不錯,此事想必與四爺的安危有關?”
“先生料事如神。”嬴正點了點頭,目光看向窗外,起碼俞祿的這份心細就好,不失爲國士,嬴正娓娓道來:“康靖四十五年的雪下的大,也下的長,逢此康靖四十六年的春天,卻是春雨貴如油,滴雨未下。欽天監上本說,乃朝廷有災禍而觸怒上天,故此四十六年必將大旱。”
俞祿沉思道:“天生亂象,有人妖言惑衆,古來有之,只是欽天監的背後,應該不止他們一夥,四爺既然鄭重其事地提出來,那麼此事也與四爺有關?”
“正是,那些官員羣起而攻之,抗拒而不還虧欠銀兩,我奉皇命而來,給他們規定了時間,過了時間,我便抄家,爲此害得不少京官自殺。”嬴正徐徐開口,似乎逼死多少人也不值得他皺眉:“所以,事後欽天監監正耿直以此爲由,上本逼我求雨,說一切禍端皆緣於我。背後之人我或許有所猜測,但也看不清局勢,先生何以教我?”
賈元春一邊磨墨一邊傾聽,嬴正遇到了麻煩,而且聽起來麻煩不小,她想聽聽俞祿怎麼解答,俞祿又何以知曉一切?
先是無人說話,暖閣中悄然無聲,只能聞到檀香之味,飄飄蕩蕩,俞祿的中指與無名指在案上輕輕地來回敲打,一會兒站起來,一個個地拿起了盤中杯子擺開,一連擺了九個,俞祿拿摺扇指着他們:“第一個,是皇長子大千歲,其人時時刻刻不忘皇兄之尊,以此教訓諸位王爺,實則乃底氣不足的刻意掩飾,大千歲乃庶出,爲人兩面三刀,天性薄涼,但他孤身爲營,與四爺干涉不大。長兄爲父,在下妄論九王,還先請四爺恕罪!”
“無妨!先生繼續說。”嬴正起身扶他起來,他這些皇弟皇兄,名爲兄弟,實則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嬴正會以誠心對待他們纔怪,更何況是密謀,是以並不計較。
“第二是太子爺,衆所周知,四爺、十三爺是太子爺的左膀右臂,太子爲儲君,但生性偏於軟弱,前不久已經被廢一次,其一,四爺既然是太子爺的人,爲何四爺忍受着刀光劍影,成爲衆矢之的,而太子爺竟然不聞不問?以至於棄之如敝履?在下斗膽,試問王爺,這種人值得輔佐嗎?其二,如今天下大勢,必要有一個金剛不可奪其志的孤臣才能擔當,太子爺生性軟弱,在下請問,皇上聖明燭照,豈會重蹈李治的覆轍?君不見貞觀李承乾?”俞祿的話語句句誅心,就好像他已一切瞭如指掌一般。
嬴正眼中霍地射出精光,但沒有接話,他也想過,二哥對他見死不救,自己在東宮躲禍去了,實在使他心寒。還有,一旦他和十三弟有了什麼功勞,二哥就要出來搶,真的不值得輔佐?那他爲何常伴左右?他當然也有自己的想法。
“第三,皇三子傳聞知書達理,學問淵博,勢頭不大,但要說他沒私心,想必四爺也不信,但這三人力挺耿直的希望最小。第四,皇八子忠順親王,此人的名聲威播宇內,不少人皆慕名而來,皇九子、皇十子是他的人,以及十四爺也和他有聯絡,此人大奸似忠,在下認爲,幕後主事人必然是八爺!”
“我與八弟無冤無仇,他爲何算計於我?”嬴正挑了挑眉毛,狠狠地拍了拍桌子,案上的杯子晃了晃。
“四爺先前還沒有顯露頭角,現在主動請纓,清理國庫虧空,自然是槍打出頭鳥,八爺與太子爺的明爭暗鬥,不言而喻。四爺還是太子爺的人,八爺這是投石問路,也是敲山震虎,他得不到的!就毀掉!”俞祿攤開了摺扇,悠然坐下:“四爺可見在下之誠心,這幾日我外出不在尋花問柳,旨在探明情況,以報王爺知遇之恩。現下情景,八爺、九爺、十爺的關係堅不可摧,比太子一方牢固多了,更何況八爺曾經執掌戶部,其門生故吏,不計其數!十四爺雖是四爺的親兄弟,但……他太過心高氣傲,過剛則易折。唯有十三爺,俠肝義膽,弓馬嫺熟,曾經在關外帶兵,而四爺和他的情分,也是堅不可摧……”
“先生似乎還有些話未說明……”嬴正道。
“王爺恕罪,君不密失其國,臣不密失其身,有些話,還是不說爲好!”俞祿遊刃有餘地點到爲止,他這麼些天隱身明察暗訪,自然沒有白費力氣,他點了一下系統的天氣預報,沉吟不語。
“好一句臣不密失其身……”嬴正掏出懷錶看了看,已是亥時,起身吩咐道:“元春,以後你不用爲王妃掌禮職了,王妃有流蘇幫忙即可,你順便在聽雨軒照顧一下俞先生的起居,俞先生,天兒不早了,本王獲益匪淺,明兒再與你商榷。”
元春答應了,俞祿也跟着起來道:“四爺請先留步,在下也略知天文地理,雖不敢比耿監正,但在下敢以人頭擔保,三天之內,京師必有大雨,望王爺三思而行!”
“此言當真?”嬴正如獲至寶,如聆天音,笑道:“本王信得過先生,不必多言,我明兒便上書請求父皇,到祭壇祈雨!”
……
嬴正對他的禮遇安排,俞祿頗爲滿意,只是他素來居安思危,尤其伴君如伴虎,並未得意忘形,反而一開始就尋思着脫身之策。
當然現下的事情還很複雜,他暫時是不會離開的,翻着案上關於鹽務的邸報,俞祿深邃的眼神彷彿飄到了揚州。
夜深了,元春謹遵嬴正吩咐給他打了盆熱水過來,她堂堂榮國府的大小姐,在親王府淪爲丫頭倒是沒什麼,畢竟天下再顯赫的官家,也是皇家的奴才。可讓她服侍曾經是奴才的俞祿,元春便不經意想起《西遊記》上的話“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忒也滑稽可笑。
當然她心思也有些複雜,她對俞祿身上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甚至說是俞祿不合常理,他爲什麼有一肚子的陰謀詭計?難道他這種人天生喜歡權謀?幾乎沒有人是天生喜歡權謀的,事若爲之,必有他不得不爲之的理由。
“俞先生該歇下了,你要想忙活,一輩子都忙不完。”賈元春提醒一句,把熱毛巾遞給他。
“倒是忘了姑娘。”俞祿接過熱毛巾隨意擦了擦,他日常生活不怎麼使喚人,哪怕是麝月,也僅限於倒水換衣,不習慣陌生人碰他,否則他就會覺得別人有什麼暴力的企圖,他這心也是真累。
不過元春這麼個身份,這樣的貌美女子,他大概也不會不識趣,至少心裡是樂意的,俞祿放下書卷,回頭道:“在賈府時,便聽說大小姐進宮很久,貴府真有先見之明。”
“是啊,是有先見之明。可我們女子,不比你們男人,這終究不能從自己的意願。”賈元春話鋒一轉:“不說我,先生和我算是故人,四爺遷就於你,不避你我忌諱,可有幾句好心勸告,我非要說給你聽。”
“姑娘的話,必是金玉良言,俞某洗耳恭聽。”
“你今日充當國士,密謀於王爺私邸,有些事情,不知道最好,有些人,愚蠢是種福氣。今日能實現平生抱負,來日烹狗藏弓,先生便沒想過自身安危嗎?待得四爺榮登大寶,那時,你就是知道得最多的那個人,君不見洪武劉伯溫的下場?當日患難與共,終不能有福同享,生了嫌隙猜忌之心。”賈元春眨了眨美眸。
俞祿靜靜地一言不發,半晌才道:“多謝姑娘的好心告誡,我此番進府,不獨爲我所求的財色二字,達則兼濟天下,如今朝野吏治敗壞,災情四起,唯有四爺可以力挽狂瀾,或許,這是我的一點心願,比坐吃山空要好。更何況,你說得對,四爺爲了遷就我,連你也暫時委身於我了,俞某應該感到幸甚。”
這回輪到賈元春沉默半晌,淡淡冷哼了一聲:“我的心氣也傲,怕會傷了你,不過以你之才,困頓賈府多年,實在委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