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守備臉色變幻地聽着戚衽趾高氣揚地讀出來的話,他雖然不大通文墨,大概的意思還是聽出了幾分。
“好說,好說,俞運判的吩咐,自然無所不從,我這便吩咐麾下的把總引路。”孟義天打着馬虎眼,樓閣的昏黃燈光照射着他胸前明晃晃的鎧甲,頭盔下的臉色正陰晴不定,似乎在權衡着究竟該聽鹽運使還是巡鹽御史的。
戚衽收了林如海與俞祿來往交談的這封書信,眼瞼低垂地作揖告辭:“我家大人恐怕要對不住孟軍門了,大人吩咐小的,孟軍門是揚州北郊一帶的關口守備,也是鹽運的護航指揮,你老可以把鹽運的擔子卸交麾下,然而河道的防治,孟軍門是交不了的,出了事情,是孟守備擔呢?還是俞運判擔呢?恕小的不敬,你老,擔得起麼?”
“放肆!”孟義天粗大而佈滿繭子的手掌狠狠一拍桌上的沙盤,那堆積起來的河道佈景圖竟然被他拍得凹陷了下去,戚衽表面雖驚,卻只是油滑地退到門口。孟守備虎目射着精光,轉念一想,他身兼數職,不僅要管船隻,還有關口、河道救急,出差錯容易,保住無過便是有功,俞運判要故意找他岔子不是太難,有功更是癡心妄想了,每年工部與戶部的銀子,只夠河道衙門分贓,他的收入,大多是從鹽運、關稅上面來。
目前他最憂心的,便是河防,俞運判有這個權力,而且俞祿背後坐着嬴正,嬴正不久肯定要來揚州,因爲河南的黃河已經決堤了,豫南的難民涌入揚州,任伯安在焦頭爛額,俞祿如果能爲他說句話,當然是好的。不過孟義天的心眼也多,戚建輝這個老靠山,他也不想丟的,乾咳一聲道:“本軍門會親自去求見俞運判,勘察船隻的事情,是可以商量的。”
“對不住了,孟軍門,我家大人就這個脾氣,先前你已失禮,還是先想想怎麼賠罪吧,今晚我家大人要見四鳳幫的青龍堂堂主卓天鳳,他老人家哪有那麼多時間?”戚衽微微一笑,溜之大吉,言外之意便是,後悔還來得及,你還是想想怎麼搞個投名狀吧,這麼狐假虎威了一把,戚衽心裡不禁暗爽,孟軍門可是上千人的統領啊,戚衽越發打定主意對俞祿不離不棄。
“狗仗人勢的東西!”孟義天並不後悔他先前的拒絕,他採取的策略是鹽運使、運判都不得罪,而且往鹽運使那邊靠一些,畢竟他也需要分贓,不然朝廷那點俸祿,他根本籠絡不了手下,當然,如果哪一天俞祿得勢了,他也會靠向俞祿,可是現在不能這麼明目張膽。孟守備在油火的映射下沉思着,踱着靴子走出樓閣,四下裡的燈籠與星光、江水反射之光交相輝映,隱隱有蟲啼聲傳來,他喊了門外等候的人,下令道:“易千總,備船,往河灣護衛俞大人,四鳳幫的老對手又來了,俞運判千萬不能有差池。”
“遵命!”易千總帶上兩隊官兵,在碼頭備船,跟上了孟守備,船行一刻鐘左右,進了一個河灣,對面的火把給江面照得通紅,那些頭戴布巾的熟悉山賊,手按腰刀陳列船頭船尾。孟守備伸手向己方示意停船,以他的經驗,不獨船上,水裡肯定也埋伏着四鳳幫的探子。
孟守備向山賊說明了來意,俞運判果然在船中,不過山賊不放心他們,要求他們的船隻退到射程之外,而且只准許孟義天一人單刀赴會,孟義天猶豫再三,還是上了賊人的甲板。
“招安?俞大人要招安我們四鳳幫?真是好計謀,哈哈哈!”卓天鳳腳上的筒靴直搭到桌子上,孟義天滿臉戒備地進入船艙時,便見到這位熟悉的老對手搖頭晃腦地在和俞運判談着,他就任憑敵人收了武器,穩穩當當地站在俞祿背後,旁邊的戚衽似乎腿腳不利索,有些顫抖。
“有何不可?貴幫的仁義俠名,劫富濟貧,俞某也有所耳聞。”俞祿不爲對方的陣勢所嚇倒,好像在自家一般,描繪着一幅宏偉的藍圖:“卓大俠試想,貴幫與本司,明面上是敵人,暗地裡卻合作曖昧,有默契地共同吃一把私鹽,這原本無可厚非。然而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本司不動你們,揚州府和巡鹽御史你能保證麼?若能衣食無憂,誰願意過刀尖上舔血、朝不保夕的日子?”
“俞運判不去做通事官實在可惜了,你對咱們真有了解,可是,恕我還是不相信,你們當官的,和土匪有什麼區別呢?”卓天鳳冷笑道,作爲四鳳幫的幫主、青龍堂的堂主,常人提起江北第一鳳的名頭,實在臭名昭著,名聲很不好聽,俞祿所說的劫富濟貧,其實是白虎堂的堂主甘美鳳所爲,卓天鳳並不贊成甘美鳳肥水流向外人田的做法,他認爲當官的比土匪還可惡。今晚之所以應邀出來,想的恐怕是有一筆官匪勾結的大買賣,不想人家是來招安的,卓天鳳對此始料未及。
戚衽臉色不好看,孟義天也黑着老臉,卓天鳳的話太難聽了,俞祿繼續道:“我說的句句實言,江北的草莽英雄,並非只有你四鳳幫一家,之所以匪患屢禁不止,是因爲歷代主事者不得其法。貴幫若編入軍營,卓大俠有這麼多兄弟,保舉個千總是自然的。你可能會擔心我居心叵測,我已說過,你們四鳳幫只是一個開頭,若我不守信義,行藏弓烹狗之舉,那麼要收服別的幫派就更難了,江湖上,也無人會信我俞某人,我怎麼會傻到做這種得不償失的事情?再說貴我兩家合併,貴幫的兄弟有了飯吃,本司之人少了擔驚受怕,以所謂之賊人,護我揚州之鹽運,正是以毒攻毒,道上的人也不敢怎樣。卓大俠,加官進爵,光宗耀祖,不但名聲好聽,這麼多好處,歷歷在目,往遠了說,你不慮自己,難道也不爲子孫考慮?你想子子孫孫都與朝廷爲敵嗎?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我俞某人只給你一次機會,下次就只能干戈相見了,我俞某人接管鹽運,話我就說到這,三年之內,江北的匪患不除!我俞祿這兩個字倒過來寫!”
船艙之內,突然之間鴉雀無聲。
戚衽不消說很佩服這個新主人,就連滿面警惕,步子不斷挨近過來的孟守備也嘴脣微微囁嚅。
俞祿的說辭是一針見血的,充分了解了貴我兩家的利益,卓天鳳不動心那是假的,但是,他不會這麼輕而易舉地相信朝廷,因爲他已經惡貫滿盈,到時候他們找藉口坑自己,那就栽大了,至於俞祿的嚇唬,他更不爲所動,簡直是笑話,他的大名能止小兒啼哭,怎麼可能是嚇大的。卓天鳳看着眼前一直雲淡風輕的年輕人,倒是更希望對方來做自己的軍事,他手捏着佛珠道:“我需要誠意,不拿出誠意,我怎麼信你?今年夏天的官鹽,我四鳳幫要一半!別以爲我不知道,說的好聽叫做官鹽,真正的官鹽後面,其實有一半是私鹽!這都是你們鹽運使司以權謀私,一旦發覺不對,就鑿船沉鹽,說白了,你們當官的,比土匪還可惡!”
卓天鳳的那種敵意,着實惹惱了孟守備,似乎卓天鳳與生俱來便是爲官者的天敵,孟義天眼睛不時瞥着案上的大刀,一旦談崩,他想第一個與卓天鳳拼命。
膠着的局面似乎已經崩了,卓天鳳的提議註定不可能,就是俞祿點頭答應了,也沒有人會信。
俞祿面帶可惜的表情,猶如看死人一般看着卓天鳳,然後目光瞪向了孟義天,孟義天突然暴起,卻有人比他搶先一步,桌子上只見一團石灰粉爆炸開來,孟義天暗罵一聲狗孃養的,閉着眼睛,早已死死握住案上的大刀,瘋狂至極地迎着對面,擡刀就砍!
石灰粉落乾淨之後,孟守備才發現這東西是戚衽所放,一來就污了卓天鳳的視線,他雖然不恥此等下作行徑,但此時亦無話可說,孟義天銅鈴大的眼睛瞪着卓天鳳,只見卓天鳳的頭顱早被他砍了下來,狂飆的鮮血噴了俞祿一臉!
再看俞祿,戚衽潑石灰粉時,他便閉了眼睛,這時睜開,白色的粉末上,映着濃濃的鮮血,俞祿若無其事地拿帕子揩拭,看着案上的幾樣果點道:“所謂的尸位素餐,不過如此,真是不識擡舉!”
這一切皆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門外的敵人何等警覺,抽了刀子便齊齊涌進來,俞祿擡起雙掌,嗖嗖嗖的幾聲,但見好幾個梅花形的淬毒暗器,無一例外地割破了那些人的脖子,只留下一人,舉着刀子也不敢砍過來,俞祿一腳把卓天鳳的頭顱踢過去:“提着你們幫主的人頭,告訴甘美鳳,下次本官要見她,不然卓天鳳的下場,就是她的前科之鑑!”
說完他便當先一步出來,那個小山賊哆嗦地提了頭顱,奪路跳水而逃,孟義天戚衽急促跟上,俞祿站在甲板上,整個江岸燈火通明,埋伏在船底的水手也暴殺上來,俞祿先放了幾枚例無虛發的暗器,再一手提一個,呵斥道:“跳!”
嘭!
一枚煙花彈被孟義天放入半空,更映得夜晚的江水如白晝一樣,四周的水手中了暗器之後也“噗通”“噗通”地重新掉入水面,鮮紅的血液染紅了運河一隅,不多時便有滿滿的浮屍,這時三人已經完全沒入水裡。
“放箭!”
易千總下令發動了第一輪射擊,這是看見特殊的煙花記號後才做出的決定,雙方又進行了一次火拼,易千總很擔心孟守備、俞運判的安危,又在患得患失此次行動究竟是有功還是有過。但他的性命是無虞的,四鳳幫的人早已死傷過半,卓天鳳身首異處,餘下的逃的逃,傷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