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祿心裡揣摩着,倒不是四爺的問題難住了他,而是他揣摩出了根據幸運地圖的紅點,眼前幾人的身份恐怕不可小覷,倘使沒有幸運地圖,他很難遇見這種機會,所幸給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所謂的幸運在日後便會體現出來了,他開口道:“在下答的是:今之從政者怠耳!”
這是四書五經裡面的一句話,“今之從政者怠耳”,意思是現在當官的都死絕了,恰好對應四爺說的“殺盡天下貪官污吏”,天衣無縫。
“好!”十三爺拍案叫絕,自己先乾爲敬:“我也有一題請閣下答:戳弗殺。謎底請從《西廂記》裡面找。”
《西廂記》在貴族家中幾乎是禁書,當然,這不妨礙公子哥們偷偷摸摸地看,就好比現代h文是禁書,但你要偷偷摸摸地看,也沒人管你。不過《西廂記》算不得h文,起碼貴族家中的堂會也會有其中的一兩齣戲,只是一些思想有悖於封建禮教罷了。
“這倒是不好找。”俞祿淡淡地喝了杯酒,因爲喜歡《紅樓夢》,愛屋及烏,《西廂記》、《牡丹亭》之類的他也看過,想了想,還好這個題目的答案不生僻,回答道:“我的答案是‘銀樣鑞槍頭’,可對麼?”
“是了。”十三爺自罰一杯,三人皆用感興趣的目光盯着俞祿,對他的對答如流頗爲滿意。
銀樣鑞槍頭,中看不中用,“戳弗殺”是戳而沒有能力殺,不就是銀樣鑞槍頭麼?明白了這些道理,其實古代的謎底啊、酒令啊,也不是什麼難得要死的東西,至少,比他前世學的高數、物理要簡單多了。
馮紫英忍不住道:“閣下好生厲害,連連答出了兩位爺的謎底,在下神武將軍公子馮紫英,不知閣下貴姓?臺甫?籍貫?”
俞祿道:“馮大爺過獎了,免貴姓俞,無字,祖籍直隸滄州。”
三人暗自琢磨,京城的王公貴族,可沒有一家是姓俞的,直隸滄州?也沒有聽見滄州有姓俞的大戶人家。
他們哪裡會知道,俞祿穿越過來的身份,不過是賈府的一個管事罷了。當然,俞祿並不介意,他遲早要脫離奴才的身份。
十三爺笑道:“冒昧請問,三更半夜,俞兄在此對月長吁,臨風而嘆,可是進京趕考?在下觀你,絕非凡品人士,定能身登龍門,出將入相。”
俞祿道:“不敢當,在下也絕非進京趕考的舉子,別說舉人,我連一個童生都不是!也從未進學!”
“噢?”三人對視一眼,皆有些失望,在這個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年代,讀書人還是很吃香的,馮紫英詫異道:“閣下既然不是讀書人,爲何還來文瀚樓?又爲何滿腹經綸呢?”
“詩書難道只有讀書人談得麼?讀書人便會青雲直上麼?”俞祿唰的一聲打開新買來的竹製扇子,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很是騷包地道:“君不見洪武身邊劉伯溫?君不見燕王朱棣的老和尚?君不見三國諸葛亮?讀書人未必能中,天下各省,行年八十的老童生,大有人在,中了進士者,未必中用,所謂千里爲官只爲財,又道是人爲財死鳥爲食亡。洪武年間,朱元璋不知殺了多少進士,可惜貪官污吏屢禁不絕!我大乾開國百年,當朝便有人提出科舉弊端,旨在廢除科舉,然而,不過幾年又重新取仕,時人知其有弊端,卻不知其法,冒然改革,豈不是書生誤國麼?十年寒窗,一舉成名,光宗耀祖,妻妾成羣,確實是萬千人的夢想,可……倘若時運不濟,殺身之禍,就在一夜之間,到頭來不過南柯一夢,這又是何苦呢?在下雖隱於江湖之間,但卻對功名無半點興趣。《莊子》有云:道在屎溺。連屎溺都有道,那我便自求我的俗氣,別人自求別人的高雅。”
三人聽着俞祿這裝逼貨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雖然有些地方他們不敢苟同,但是俞祿說的還是有幾分道理的,不知不覺燃起了他們的興趣,四爺眼睛一眯:“是我等肉眼凡胎了,俞先生當得起一聲先生,也當得起高人雅士四個字。在下王正嬴,這位是我十三弟王祥嬴,我聽閣下對官場頗有見解,實不相瞞,我曾經深受貪官污吏之害,對此深惡痛絕,俞先生想必也有類似光景?”
一下子四爺就稱呼他爲先生了,這種受人尊敬的感覺比起賈府奴才好多了,俞祿心裡舒坦,又開始瞎吹道:“算不上深受其害,但我對這些人自然是無好感的,累國累民。七品的縣令、八品的縣丞、九品的主簿,有的時候,還沒有一個未入流的典史會撈錢,在鄉里,因典史與胥吏時常接觸平民,他便是太爺,他想要撈錢,法子多的是。今兒他過生日,明兒他家奶奶生日,過幾天他家太太生日、老太太生日,哪怕是老太太、太太死絕了,他也能瞎編出來。耆老、裡甲、保正、地方富商,怎麼敢不獻錢給他?這還是小的,典史掌刑名,吃了原告吃被告,他如果包攬詞訟,這麼來回一轉手,就有幾十兩了。諸君再想,連一個未入流的典史都如此,那麼知縣、知府、藩臺、臬臺、道臺、撫臺又會是何等誇張呢?”
四爺和十三爺沉默了,他們此番從山西巡視回來,是親眼目睹過的,俞祿雖然沒有看見。但是他說的一點都不錯,甚至,有些官員比他說的還要過分,他們對俞祿再無輕視,四爺目光炯炯有神:“俞先生慧眼如炬,洞若觀火,秀才不出門,盡知天下事,先生雖然不是秀才,卻比空有秀才之名的書呆子強太多了。倘若先生被招攬爲撫臺幕僚,又會對東翁獻上什麼吏治之策呢?”
這是投石問路了,俞祿怎麼會讓他牽着鼻子走,自顧自倒了杯酒,模棱兩可地道:“諸君謬讚,我所說的,不過拾人牙慧罷了。依在下所見,月滿則虧,水滿則溢,不論什麼事情,皆需要適可而止,否則過猶不及,吏治之道,最好寬猛並濟。”
聽他說適可而止,四爺也不好再問了,除非他亮出真實身份,十三爺一直在觀察着俞祿,這時舉起酒杯,站起來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馮紫英,你今晚這個東做得好啊!談得痛快!我先乾爲敬!”
馮紫英連忙說不敢不敢,幾人一起碰杯,十三爺看似十分豪爽俠氣的樣子,貌似江湖遊俠,俞祿也時時留了心眼,他當然知道兩人非富即貴。
四爺不擅長活躍氣氛,他的氣場很冷,於是又由馮紫英插話了,笑道:“時候不早了,咱們各說一個笑話散了罷!說得不好的,自罰一杯!”
十三爺點頭,馮紫英道:“便由我先說,一個官員升了官,回到家中,夫人問:官升大了,不知那樣物事大否?官員答:自然大了。於是一同上牀勘察,夫人說:並未見大。官員答:非是我的不大,因爲年深日久,你的也大了。”
“噗!”
十三爺直接吐出了茶水,俞祿嘴角微微抽搐,馮紫英這個笑話,也太……黃了吧,四爺道:“有辱視聽!該罰!”
馮紫英自罰了一杯,不過兩人並沒有真正責怪他,接着四爺的笑話直接冷場,十三爺也說了一個,輪到俞祿時,俞祿清了清嗓子道:“某縣一個縣尊坐堂,剛升堂時,堂下一名皁隸放了一個臭屁,縣令大怒:是什麼東西在公堂大聲喧譁?當做犯人拿上來。皁隸拿不出屁來,無可奈何,拿了一坨幹屎回來道:啓稟縣尊,犯人已經逃跑,這是原告!”
“噗!”
這回三人皆開懷大笑:“說得好!說得好!只是諷刺縣令太毒了些!”
……
吃飽喝足,到臨別之時,四爺發話道:“我在西城驢肉衚衕有一座宅院,閒來無事,常招攬文人雅士在其間,這個漢白玉九龍佩乃是我的信物。俞先生若不介意,得閒時把它遞給門房,他必定讓你進來。”
十三爺笑道:“一飯之恩必償,俞先生,你看這塊玉佩值不值你一頓飯?”
“值,剛好值。”俞祿一點也不客氣地收了起來:“除卻飯錢,多餘的就算我說的笑話,咱們誰也不欠誰的,告辭!”
俞祿走後,馮紫英給兩人安排好了上房,並且派侍衛保護,四爺有些鬱悶地道:“老十三,你看人有一手,這個姓俞的怎麼樣?”
“處則不動爲真儒,出則可以爲王佐。”十三爺評價道。
這評價太高了,高得四爺在房間裡來回踱步,十三爺沉吟道:“通席下來,他雖然侃侃而談,但是並不介意你我蹭席,禮尚往來。雖然說的你我都知道,但是他身份絕對不高貴,我從他穿着、舉止、吃飯的動作就看出來了,而一個不高貴的人,一個不在朝廷的人,竟然能夠一語中的、一針見血,這就值得深思了,這也是我說他是真儒的原因。還有,他必然知道你我是高貴之人,然而卻絲毫不見巴結,若是別人,得了玉佩,必然高興惶恐。我敢打賭,此人不貪權、也不怎麼貪財,是最好不過的輔佐。”
“還有一點你沒說出來,此人太不要臉了。”四爺莞爾一笑。
十三爺也啞然失笑:“這倒是真的,四哥的玉佩可是值很多銀子,他竟然說誰也不欠誰,不過有時候,不要臉的人才能辦好事。”
“嗯,這麼着,叫馮紫英留意一下,看能不能爲我所用,這樣的有識之士屈居民間,實在是暴殄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