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來應該感到驚喜的。
然而事到臨頭全然不是如此,賈元春略顯急促地走過來,迎頭便是掛滿了簾帳的牀,俞祿若無其事地坐在右側的炕上,賈元春抑制住了心情的激動,款款坐在對面的炕沿,刻意壓低的聲音帶了抖腔:“你是怎麼進來的?莫要聲張,我想法子送你出去,不然張揚開來,咋們都活不成……”
“你不用擔心,我現如今是錦衣衛同知,有法子進來,自然有法子出去。”俞祿搪塞道。
“你哄我,這裡除了太監和皇上,從沒有男人敢進來。”賈元春的聲音帶了點嬌嗔:“定是你學會了什麼了不得的武藝,瞞過禁軍的耳目偷偷跑進來了……”
俞祿沉默了,他們彼此看着彼此,三年未見,她更端莊大方,他更成熟穩重,她豐腴了些,他瘦弱了些。
兩個互相熟悉的人,一旦闊別很久,那種感覺是奇怪的,既覺得熟絡,因爲是認識的,又覺得陌生,因爲他們各自在兩條不同的路上走着。既然是闊別,這兩條線必然不相交。
“我來看看你安好與否,親眼所見,大小姐一般的完好無缺,吾心無憾。”俞祿率先打破了悶腔,曾經的賈元春距離他有些遙遠,即便他是一個現代穿越者,元春這種身份背景,他在前世也是無法接觸到相同等級的,雖然他自己努力了,也借了系統之便,但是他和她要有某種可能,對於俞祿還在兩可之間,前提便在於元春自己。
被他這份膽識所感動,他能進來內宮,在她眼中不亞於出生入死,賈元春將錯就錯地不忙着讓他出去,四周的悄無人聲也使得她安下了心,她的目光柔和下來,輕啓檀口道:“我無所謂好與不好,你呢,你這些年過得可好?”
“我很好。”俞祿接了一句便戛然而止,兩人的眼睛互對着,又沉默了。
這時門外廊檐,貼身丫頭抱琴的腳步傳來了,雖然這種聲音很小,但是在同樣敏感的兩人耳中,不啻於平地驚雷。
賈元春微微變色,纔要用眼神提醒俞祿,俞祿早就先一步閃身,躲到屏風後面,賈元春失笑地彎了彎嘴角,起身開門,兩扇門響起了嘎吱的轉動聲,斜陽射了進來。
“大小姐,纔剛我去內務府討大總管要檀香,內務府大總管、六宮都太監夏守忠說沒了,依舊給了一包麝香過來,這可怎麼成呢,小姐你有個習慣,沒這檀香點着,怎麼也睡不着……”抱琴說話時,咬牙切齒地,恨恨地跺腳。
“好了,抱琴,檀香也好,麝香也罷,宮裡總有由頭裁咋們的份例,有呢就是了,不有便罷了,等明兒得勢了,自有他好受的。”賈元春偷偷瞄了一眼屏風,藉口道:“你聽我的,把這包麝香給惠妃娘娘送去,你再去尚膳監催一下,我今兒有點餓了。”
“嗯,小姐先等着。”抱琴乖巧地轉頭就走。
從小到大在一起、親如姐妹的抱琴走了,賈元春的眸子幽幽一轉,重新關門,背部靠在門的縫隙上,才發現手心出了層汗,那個人依舊躲着不出來。
她蓮步輕移地也轉到屏風之後,這裡還有一道櫥櫃,嚴嚴實實,俞祿向她眨了眨眼睛,小聲道:“我在醫書上看見過,麝香不宜多用,對於女子,容易不孕,這是誰在向你使絆子?”
“沒,估計是他們無意爲之。”賈元春似是而非地,輕嘆道:“俞祿,論理說你我本不該如此,我也是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這樣對你對我都不好。可緣分使然,我有言在先,你能以一介奴才之身,崛起外廷,本就不凡,故此我對你持有信任,相信你會給我一個想要的結果。但,像你今天這般魯莽,你叫我又怎能不爲你擔心?”
俞祿道:“先不說這個,元春,我只是想問問你,心繫於我,你現在後悔嗎?”
賈元春詫異地盯了他好半晌,偏過頭,氣道:“你要是疑我,不如不來看我,好馬不配二鞍,好女不嫁二男,我幽居深宮,對嬪妃之位早已不抱希望,細想終無意趣。當日傾心之言,今天也一般無二。”
“得此答案,我便不虛此行了。”俞祿得到了結果,轉身便要離開,只要元春心裡願意,他也希望未來她能做正房,畢竟這個賈府大小姐端莊穩重、知書達理,又能始終如一,當然,紅樓女子之中,論穩重,無人能出寶釵之右,不過現在他和寶釵沒有這麼多交集了。
“俞祿……”賈元春忽然拉住了他的手,在俞祿轉回來之時,撲在了他肩膀上,淚水把綢袍打溼了一片,俞祿只聞到她長髮上的皁角味道,以及耳邊傳來的堅定的歡喜軟語:“謝謝你記着我,我的心常伴君身左右,倘若我們沒有結果,我便死心待在宮中,今生再無愛意。你答應我,但有危險,你就不要破釜沉舟,如果你不顧一切,那我也不領你的情,好麼?”
“我答應你。”俞祿點頭說道,他還想再說一些什麼,元春卻不依了,離開他的懷抱,催促道:“聽我的,你快點兒走,待會我叫一個小太監過來打暈了,你換了他的衣服從後宮門走……”
俞祿一句“不必了”還沒出口,元春就出去叫伺候在鳳藻宮的一個太監,俞祿只能無奈地撫着腦門。
等元春回來了,發現早不見了俞祿的身影,她心中大鬆,又不由得失落地想道:“含情慾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你有你的苦衷和難處,因此我不向你訴苦,怕你煩我……俞祿,我們真的會有結果麼?”
那小太監正奇怪元春叫他做什麼,回過神來的元春略微一琢磨,吩咐道:“惠妃娘娘的金體略有不適,何海東,你去太醫院請王濟仁王太醫過來瞧瞧,就說是我說的。”
“是。”名叫何海東的小太監接了賈元春的賞銀,哪有不從的,出了宮便在內務府登記,直奔太醫院,他恐怕不知道,這個王濟仁王太醫時常給賈府主子看病,元春這是借王太醫向家裡傳信,內務府也有這種潛規則,但是鳳藻宮不得勢,元春無法借勢。
……
皇宮是這種景象,此時此刻,遙遠的江蘇,金陵應天府的江浦縣、上元縣卻是另一種景象。
康靖四十八年春,“改稻爲桑”的國策在江浦、上元兩個縣試行,以備金陵織造局之需,江浦、上元兩縣的農民已經插下秧苗,抵死不從,江蘇布政使柳芳震怒,暗中下令江浦、上元的縣令決開長江堤壩!毀堤淹田!
這一年,一場“天災人禍”,席捲了金陵的長江兩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