兗州的運河上,一艘引船在前,一艘官船在中,兩艘斜帆船在後,迤邐而行。在官船的正艙房間裡,臨窗牀榻上臥着一男子,不過四十歲,卻身形極瘦,臉色蠟黃,嘴脣灰白,雙眼失神,伸出枯枝一般的手臂,掙扎着要坐起來。
此人正是紫薇閣行走,中書舍人薛公之後,金陵顯貴世家薛府的家主,內庫司採辦,薛規薛老爺。
“老爺,你好生躺着就行,起來做甚?”說話的婦人不過三十歲出頭,上穿着一件藕色素花紗衫,下穿着一件淡色撒花綢縐裙,頭上綰着掛珠搖步釵。她正是薛規正妻王氏,榮國府衆人口裡的薛姨媽。
“前面就要到安平鎮了,丘老爺不是回信,說他委了府上二公子夫婦兩人,前來探望我們夫妻,就是在安平鎮會合嗎?”薛規喘着氣說道。
“是的,鄭伯早就帶人坐快舟去安平鎮候着了,這會還沒傳話過來,應該還沒有接到。我派人問過前面的引船,說離安平鎮還有一個半時辰的路程。
“哦,夫人,你叫人把蟠哥兒,寶釵都喚來。丘府二公子夫婦同來,肯定是要見家眷的,我囑咐幾句,可不要失禮了。丘府乃江北詩書世家,丘老爺更是翰林出身,北地名儒,萬萬不可在他們面前丟人。”
薛姨媽知道自家官人心高氣傲,極重門面。便連忙叫丫鬟去喚人,自己坐在牀邊,先摸了摸薛規的額頭,又四下收拾了被褥,輕聲道:“老爺,你怎麼從來沒有提及過我們府上與丘府還有往來?”
“沒臉提啊。昔日家父也曾中過舉,還拜在丘府老太爺門下,做過幾年學生。家父尚在世的時候,兩家還時常往來。後來人家越發地興旺,丘老爺科舉連捷,考了庶吉士,進了翰林院,繼而轉任三省和地方。而我家,慚愧啊,只是在銅臭堆裡打滾,早失了詩書世家門第。”
薛規說話有些吃力,在薛姨媽攙扶下,坐起來喝了幾口水,又躺了下去繼續說道:“原本不想去打擾,只是路過人家府邸門口,不打聲招呼,怕有失禮儀。想不到丘老爺是守禮的人,念及父輩的交情,還特意派二公子夫婦特意來看望我們一家。人家知禮,我們萬萬不可失禮。”
“老爺,我知道了。”薛姨媽低首應道。
不一會,丫鬟帶着薛蟠、薛寶釵進了房間。
“爹爹。”薛蟠甕聲甕氣地叫了一聲,束手站在了一邊。薛寶釵叫了一聲爹爹,還細問了一句:“父親今日可是好了些?”
薛規最喜這個女兒,從小就教她讀書識字。而薛寶釵天資聰慧,不僅詩詞書經皆通,更旁收雜學,學識才華遠過其兄無數倍。更難得的是,不僅學問好,還識人情世故,就是性子冷了些。
“今日我大好,釵姐兒不必擔憂。”薛規拉着女兒的手,微笑着說道,“前面是安平鎮,有本省學政大宗師丘老爺府上二公子夫婦,在那裡候着,要探望我們一家。”
薛規將薛家跟丘家的關係略說了一遍,然後微喘着氣說道:“你兄長只是個呆子,怕失了禮節。你母親又是婦道人家,不好拋頭露面。只能讓你去二少夫人面前應酬一二,不讓薛家墜了門風。”
此話說得有些淒涼,薛規說的時候,眼睛已經微紅。薛姨媽連聲安慰,生怕老爺一時動了病氣。薛寶釵微抿着嘴,手裡緊緊地捏着一方手帕,過了一會,才細聲道:“爹爹只管放心,女兒略知些禮數,必當謹守進退之度,談吐之雅,好生招待丘府二少夫人。”
“有你照應,我也放心些。蟠兒,屆時你少說多聽,休得莽撞。”薛規盯着薛蟠說道。
“哦,孩兒知道了,爹爹。”薛蟠甕聲應道。
“唉,”看着薛蟠的樣子,薛規長嘆了一口氣,微閉上眼睛,“我有些乏了,想歇息一下。你們先退下,養好精神,好生應對。”
船停在安平鎮碼頭上,早就候着的鄭伯拿着一張帖子,急忙上了船。
“老爺太太,丘府二爺和二奶奶在安平鎮驛站裡等候半個時辰了。這是他們的拜帖。”
“快請來,你與蟠兒快去請來!”薛規臉色有了幾分血色,連聲說道:“鄭伯,務必向丘府二公子夫婦告罪。我重病之身,起不了。夫人又是婦道人家,不能拋頭露面。劣兒尚幼,不知禮數,還請他二人務必寬恕一二。”
“是的老爺。”
過了一會,聽到門外有薛蟠的聲音,“二哥哥,二嫂子,這邊請。”薛姨媽和薛寶釵先避到內屋,用帷簾子擋着。
隨着腳步聲傳進來,薛規看到一男子走了進來,不過二十餘歲,身形高大,近六尺高,劍眉星目,氣宇軒昂,穿着一件青色的細棉袍子,外罩一件細紗褂子,帶着一頂遮陽圓帽。
他旁邊有一女子,不到雙十,極爲年輕。身高居然不輸其夫,眉目秀麗,穿着一件翠色點花絲銀衫,蔥綠彩繡地綢裙,頭上簡簡單單插着一株珠玉釵,卻比通常女子多了一份英姿颯爽。
“世侄丘好問,拜見世叔。”“世侄媳劉氏,拜見世叔。”兩人雙雙行禮。
“賢侄伉儷客氣了。倒是我這做世叔的,失禮了。”薛規客氣道,“賤內和女兒在內屋,請賢侄媳自管進去就好了。”
“見過薛夫人。”劉氏見過禮後,薛寶釵則對着低首行了一禮,“見過丘家二嫂嫂。”
“丘家二嫂,這是小女薛寶釵。”薛姨媽介紹道。
“可真是畫裡的人兒一樣。”劉氏脫口而出地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