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慶公主在瓊華島臨水軒亭裡坐着,正低頭看着一卷文書。
幾天不見,她還是那麼瘦,顯得那雙眼睛更大了。不過臉上少了幾分往日的哀愁,看來她正慢慢從悲痛中掙脫出來了。
“殿下在看什麼?”
“嗯,在看太皇太后的手書。”
太原一役,皇貴妃、僞帝魯國公、忠廉王、北靖郡王、東平郡王等一干人等皆“舉火自焚”,然後被扣上簒弒叛逆的罪名。恭廟先皇的戰死,孝廟先皇的橫死,都跟這些人逃不離關係。
唯獨皇太后活了下來,被恭送到京師,進了太皇太后的尊號,然後以太皇太后的身份下旨,立德貴妃爲皇太后,周妃、陳妃爲皇太妃,進寶慶公主爲寶慶長公主,總領監國事,冊封劉玄爲漢王。
然後完成使命的太皇太后在宮裡榮休,沒幾天,她孃家數十口子從刑部大牢裡放了出來,悄悄地送還回鄉。
“殿下能給我看看嗎?”
寶慶公主遞了一份過來,劉玄草草掃了一眼,搖頭道:“心裡全是黑暗的人,只聽得進陰暗的消息,並且會固執地認爲這世上只有她和少數志同道合的人還是好人,其餘大多數的人都是蠢人和壞人。而任何帶點陽光的好消息都是謠言。她已經走火入魔了。這手書不看也罷,越看越讓你覺得絕望。不過看樣子殿下沒有受到干擾。”
“這老太太的心腸我最清楚,以前對我好,都是演給皇爺爺看的,骨子裡還是看不起我和弟弟。當年我母親的身份低微,難入她的法眼。而且我母親的死,這老太太也逃不離幾分干係。所以她再寫得天花亂墜,我也當她是放屁,看個熱鬧而已。”
寶慶公主把手書收在了一起,直接丟到腳下的銅盆裡。
“吳大伴,把這堆破紙燒了。”
“領旨。”吳寶象叫兩個小黃門把銅盆搬到遠處,卻在兩人的視線之內。然後用火柴一點,迅速化成一團火焰。
看到這團火焰變成輕飄飄的灰,寶慶公主揮揮手,吳寶象叫小黃門擡着銅盆退出了軒亭,然後自己守在了入口那裡,亭子裡只剩下寶慶公主和劉玄。
“四郎,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們秦室趙氏爲何落到如今這個地步?”
“其實從太祖皇帝被公推登基大寶,繼承神武帝皇統之時,已經註定今日之局面。”
“還請四郎詳解。”
“當年前週末年,亂民四起,根源是天災人禍。天災是連續十年的洪澇旱災。但此前更厲害的天災,周室還是熬了過來。所以壞就壞在人禍上。周室北伐,收復河山,再將室韋人逐出蔥嶺以西,隔河相安,看上去鼎盛一時,有中興之跡。實際上是燈枯油盡。當年爲了聚集人力財力,周室累累讓步妥協,放縱地方世家崛起,更是極盡壓榨地方民力。”
“等到室韋人退去,天下太平,周室發現朝廷國庫乾淨地連耗子都不願意光顧,各州縣百姓窮困艱苦到了極點,而地方世家卻是富可敵國。百姓們不管什麼驅逐室韋這等大義,他們只知道自己吃不上飯,穿不上衣,全是周室的壓榨。”
“土地兼併,山澤礦藏盡入地方世家之手。天災驟起,地方卻推給朝廷,周室哪裡還有錢糧賑災?加上有心人興風作浪,煽風點火,於是亂民四起,把矛頭對向周室。地方世家坐視京師被陷,周室絕亡,然後推擁太祖皇帝登基。”
“這段歷史我知道。”寶慶公主點點頭道。
“太祖皇帝爲了早登大寶,跟地方世家達成妥協,冊封了四王八公十二侯。最後的局面是各方的妥協,太祖皇帝稱帝,勳爵世家進京,軍將世家退守九邊,皆大歡喜。”
“這樣不好嗎?”寶慶公主詫異地問道。
“這只是把火暫時掩蓋。大家看不到火星子,以爲相安無事了,卻不知火在沙子底下越燒越旺,就等着一個機會噴薄而出。太祖、高廟兩位先皇以爲把勳爵世家遷到京裡,慢慢炮製,就會削減地方世家的實力。到高廟先皇時,勳爵世家確實服服帖帖了,可是殊不知,地方興起了新的世家,他們或是勳爵世家枝末蔓藤,表面依附其上,實際上卻相對獨立。而且太祖高宗對勳爵世家的打壓,反而讓這些新興世家慢慢接管了勳爵世家在地方的實力。”
寶慶公主在靜靜地聽着,琢磨着劉玄話裡的意思。
“孝廟先皇突然龍馭賓天,諸王爭嫡,最後落得個雞飛蛋打。此時殿下可以看到,除了少數地方,其餘各處都是一種觀望中立的勢態,爲何?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些地方世家何嘗不想成爲新的勳爵世家?他們纔不管冊封的天子姓趙還是姓其它。”
“文官儒生們呢?這些口口聲聲喊着忠君愛國的傢伙們呢?”
“這些傢伙算起來是這次禍事的主推手。他們原本藉着擁戴之功,慫恿恭廟先皇立威,一戰定天下,好全面壓制軍將世家。結果玩脫了,造成如今局面,接下來就可能是兩種結果。一是大家擺出兵馬,做過一場,誰打贏了誰做天子。二是大家坐下來,和和氣氣地公推一位共主。你說文官儒生們希望哪個結果?”
“當然是後面一種,公推共主。”寶慶公主不假思索地答道。這根本不要想,真明刀明槍地打起來,文官儒生們怎麼打得過軍將世家。既然如此,那就以和爲貴了。
“是的。”劉玄頓了一下說道,“當年太祖皇帝奉神武帝紫薇遺寶,繼統不繼嗣,開了先河,那麼現在天下人也能以此爲例,公推共主繼統不繼嗣。太祖皇帝得天下過於順利,得登大寶後又一直以穩爲要,多用安撫綏靖手段。文德武功,沒有一樣能讓天下百姓記住的。”
寶慶公主聽完後點點頭道,嘆息道:“聽四郎一席話,我總算是解了心結。看來我趙氏德不配位,這天下之尊,無福享受了。這神武帝的皇統,還是讓你這文曲星下凡,武曲星轉世的星宿真君去繼承吧。”
“殿下這話裡有話啊。”
“我只是按照報紙上說的。”
“報紙?《京華字報》,哦,想不到殿下也看這市井的玩意?”
“民心就在市井田野之間。而且這《京華字報》內容繁多,有雅有俗,都是大家喜聞樂見的文字。其中《神目御史探案記》、《劉兵部行軍錄》、《劉狀元郎文集》可是最受歡迎的三塊,每天多少人等着看。聽說京師不少茶館裡,有人靠讀《字報》裡的這些故事,硬是養活了一家老小。”
“都是些愚鈍之人奉承之詞,做不得數。”
“四郎倒是謙虛。聽齊叔說,這《字報》已經在北邊幾省盛行,南都卻是出了《金陵字報》,內容跟《京華字報》大同小異。”
“都是一些文人無事的遊戲之作。過段時間還有《商報》、《文報》,都是一些附庸風雅之人乾的無聊之事。”
“劉四郎什麼時候做過無聊事和虧本的買賣?”寶慶公主笑着問道。
“我們成了親,我願意吃了虧,你生下的兒子選一個姓趙,供奉趙氏香火。”劉玄最擅長這種話題突轉,在兵法裡叫奇襲。
寶慶公主一愣,許久才說道:“你可想得真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