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西城,鈺琅街。
白家大宅。
庭深不知幾許的一處偏廳內,重檐架紫煙。
堂上一尊銅鶴口中不時吐出一股股薰香,沁人心脾。
八個衣着富貴,或鬚髮皆白,或正當中年,或年紀輕輕的男子,分坐於堂上。
八人雖年紀各不同,但看起來都頗有威勢。
望而可知是長期手掌大權之人。
此八人,便是天下聞名的揚州八大鹽商。
正中主座上所坐之人,便是白家這一代家主,白世傑。
也是八人中唯一一個年輕人。
但是,他看起來又不是位居末席的小輩,反而是八人中的中心人物。
此刻雖未有人說話,然其他七人的目光,都或明或暗的停留在白世傑的臉上,似在等待他拿什麼主意。
白家,的確是八大鹽商之首。
不過白世傑能坐正中,靠的不僅僅是家世。
自大乾立國以來,揚州城內的八大鹽商並非始終是此廳內坐着的這八家。
只有白家和另一個趙家始終列居八大,其他六家則是風水輪流轉,每六年就會更迭一回。
百十年來,晉商、徽商、魯商、粵商等各省大商巨賈們,無時無刻不惦記着這八個鑄金山淌銀海的位置。
而白世傑之所以能以不到三十歲的年紀就成爲八大鹽商之首,便是因爲在他繼任白家家主後的這十年裡,不止一次的帶領其他七家鹽商,狠狠打退了來自晉商、粵商、魯商等大閥的狙擊。
很有幾次,他甚至不惜命白家下血本,也要幫助其他七家。
幫他們度過了一次又一次難關。
然後再帶領八大家不斷的發展壯大力量,終成八家龐然大物。
正是靠着實打實的利益襄助,才使得白世傑成爲了整個揚州城甚至整個江南的翹楚人物,被公認爲當世人傑。
雖然八大鹽商家族並不在江南十三家中,那也只是因爲朝廷刻意限制了這八家人科舉入仕,禁止此八家鹽商入官途。
但論實力,這八家絕不在江南十三家之下。
八大鹽商本家雖不會入仕,卻不斷通過聯姻,資助等方式,培養其在官場上的力量。
整個江南,都被這八家織成一張大網。
而作爲大本營的揚州,更是被這八家經營成了鐵桶陣!
但凡有一點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們的耳目。
今日錦衣百戶所之變,以及賈琮至鹽政衙門後所說的那些話,只用了不到半天功夫,就悉數爲八家人所知。
雖然因爲黎明時陰雨天之故,百戶所內發生的事暫時還知道的不大明瞭。
但鹽政衙門內發生的事,八大家卻知道的幾乎分毫無差。
自然,也都知道了賈琮兩月間馳騁萬里,橫掃五省錦衣千戶所,收復江南大半錦衣江山的壯舉。
這也是他們八位鹽業巨擘此次聚首的直接原因。
作爲江南幾大勢力中的一部分,錦衣親軍的力量其實並不算強大。
沒有中樞支撐,外省錦衣親軍到後來幾乎淪落爲合法的“地痞打手”,爲其他幾大勢力充當幹髒活臭活的角色。
然而正是這個原本許多大佬連正眼都不願看一眼的勢力,此刻卻忽然變的極爲危險。
因爲錦衣親軍曾經幹過的那些髒活臭活,現在卻極有可能成爲讓諸多大勢力死無葬身之地的直接罪證!
其中,就有他們八大鹽商。
“原以爲武王還活着,當夜動手的貞元功臣也還在重位,錦衣親軍就不會死灰復燃,沒想到啊……”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面色凝重的說道。
這位老人名叫邱侖,是八大鹽商邱家家主。
值得一提的是,邱侖有一孫女,嫁入了鹽政衙門內,成爲了林如海的妾室……
邱侖說罷,一中年男子接口道:“榮國府的這位伯爺可不簡單,除了文名動天下,師承牖民先生和鬆禪公外,他還和太后侄孫女兒很有幾分不清不楚。
聽說那位尊比親王公主的葉家獨女十分欣賞賈家子,在武王跟前爲他說過不少好話。
賈家那位寫了那首‘十年生死兩茫茫’送給武王后,太后那位侄孫女便趁機說服武王,送了四個武王親衛給賈家子當還禮。
有了那四個武王親衛護着,貞元功臣就不可能再對他出手。
宮裡那位就是算計到了這層關係,才封了他一個錦衣指揮使的官爵。
老辣啊!端的會算計。”
這位侃侃而談的中年男子名爲鄭澤,是八大鹽商鄭家的家主,素重威儀,行事持重,智慧不淺。
他說罷,又有一人接口道:“還不止如此……爲了給賈家子鋪路,牖民先生上月初九便至金陵,一口氣召見了江南九大家族的族長,要求他們愛護五百年一出的文華種子。
一闕‘明月幾時有’,將賈家子的文名推上了巔峰。
有牖民先生和鬆禪公作保,江南許多家族,甚至許多官員都不好和賈家子一般見識。
唉,宮裡那位真真是個會用人的,尋了這樣一個棘手的人物做刀,刺蝟一樣讓文武都難以下手,真讓人爲難啊。
誰敢直接動賈家子,就算真殺了他,也難得善終,反而會迎來滅族大禍。
京裡那位太后侄孫女兒不是吃素的,撒個嬌發個脾氣,天子都讓她三分。更別說牖民先生和鬆禪公了……
這二位天下師要動了真怒,誰能扛得住?縱然我們無所謂,可家風門聲還要不要了?”
牢騷不絕之人,名喚安華,是安家家主,看起來很富態,穿一身員外服,平日裡總是笑眯眯的,有點像財神爺,人緣極好。
不過他的話,卻讓堂上氣氛愈發凝固。
接下來,就無人說話了。
一個自帶防禦光環,文武不侵的人,怎麼對付?
一直沒有說話的白世傑看了堂上一圈後,輕聲道:“咱們八大鹽商,初時並不顯貴,甚至還曾被人視若年豬,肥時宰殺。直到聖祖南巡時,我白家先祖用了半數家財,爲聖祖爺打造了一艘五牙龍舟,作爲聖駕行在,忠孝之心終感聖祖,自此,鹽商之位纔有所提升,不再任人魚肉宰殺。
到了貞元朝,武王率天下兵馬南征北戰,爲大乾拓土萬里。只是這武功赫赫下,卻難掩國力耗費太甚,國事日漸艱難,士林中漸有窮兵黷武之議。
又是我白家先祖,邀八大鹽商齊聚,共籌白銀二百萬,資作軍費,纔有了武王追亡逐北,單于夜逃的輝煌。
那一次,只我白家一門,就出資一百萬兩。
至此,貞元帝與武王親自召見我祖父,御筆親賜‘國之義商’,傳位佳話。
崇康二年西北大旱,崇康四年蜀中地龍翻身,崇康五年黃河決堤……
一次次國難,又是我白家與諸位叔伯每每傾盡全力相助。
我說這些不是爲了表功,只是相信,天子不會忘了這些,朝廷不會忘了這些,天下人,也不會忘了這些。
不會讓猖獗小兒恣意妄爲的,所以諸位叔伯不必太過驚慌。”
這一番話,讓衆人神色一震,面色都好看了許多。
只是……
邱侖語重心長道:“世侄啊,話雖如此,可這些年各省錦衣千戶所,或多或少都替咱們幹了些不光彩的事。其中,就有替咱們除卻私鹽對頭……”
“世叔!”
白世傑沉聲警告道:“我們八大鹽商,從沒有和那些人有過直接聯絡,也不會和那樣的人聯絡。我們是清清白白的鹽商,是聖祖、太上皇和當今天子都褒讚過的商人。誰都不能只憑借屑小的污衊之言,就往我們身上潑髒水。
這些年來,咱們修橋補路,賑濟災民,是世人共認的良善人家,是太上皇御筆親書的‘國之義商’。
這一點,任何時候都不要忘記。”
邱侖雖然年高,可此刻面對小几輪的白世傑,卻不曾倚老賣老,反而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道:“世侄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白世傑面色放和緩些,微笑道:“諸位叔伯這般慌張前來,我以爲出了什麼大事……當然,這件事不算小,但也不至如此興師動衆。如今最該着急的,其實並非是我們啊。多少人靠着那些錦衣丘八們賺些髒銀子度日,金陵城外秦淮河上的妓人,有三成都是那些混帳摸來的,更別提那些黑賭坊和人市。
若是讓他們知道即將大難臨頭,諸位叔伯,你們猜他們會不會坐以待斃?
金陵那位林昭會不會認命?
況且,大家早已得知,賈家子是爲了助朝廷推行新法而來。
這首當其衝的,也不是咱們吶。
咱們八家是靠着這鹽吃飯,只要鹽引在,就是世代的富貴。
可別人卻不是,旁的不說,江南十三家,哪一家不是良田萬傾?
呵呵,所以天塌了有個高的頂在前面。”
聽聞白世傑一番話,衆人面色愈發輕快了。
一個瘦高的中年男子笑道:“世傑賢侄不愧爲我八大鹽商之首,有你在,我們心裡就踏實的多。我家那些混帳,要是有世傑賢侄三成能爲,我就心滿意足嘍!”
此人爲八大鹽商周家家主周至,爲人行事素來陰柔,不過此刻看起來比較真誠。
白世傑謝過後,頓了頓又道:“原本今日世傑是要做個東道,難得能請諸位叔伯一聚。只是想來諸位叔伯還要回去收拾一些手尾,不如就等十月十五之後,再由世傑做個東道,請諸位叔伯務必賞臉。”
其他七人聞言,紛紛起身笑言“客氣”,然後沒有太多客套就離去了。
他們的確有不少尾巴要早早斬斷……
等他們離去後,白世傑收起笑臉,喚來一心腹,沉聲吩咐道:“立刻派人快馬加鞭趕往金陵,將今日之事告訴劉昭,讓他務必在十月十五日前,動用全部力量誅賈清臣於金陵城外!”
……
PS:感謝塞外沙塵兄的盟主,出去一天回來看到這個,真是受寵若驚,心情大好,謝謝老兄。另外也感謝cells?ta?r兄每天都不中斷的打賞,真心溫暖,謝謝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