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府,鹽政衙門。
後宅,原林如海書房。
夜色已深。
“吱呀”一聲,書房門沒有敲動,就自行被推開。
賈琮眉尖一挑,眼神凌厲的看了過去。
在看到來人後,目光又軟了下來,道:“怎麼又沒睡?”
只見黛玉親自挑着一隻風燈進來,她裡面穿了件沁雪白綾青絲繡衣,罩一件天青色紗衫偏襟錦褂,外披着雲煙羅氅衣。
柔柔弱弱的身子,嬌俏憐人。
黛玉抿了抿口,靈動的眸眼俏生生的看着賈琮,語氣有些神秘的問道:“三哥哥,聽說……那位太后的侄孫女兒從京城追來了?”
賈琮聞言,啞然失笑,問道:“你聽誰說的?”
黛玉撇嘴,如畫的容顏上居然流露出一抹鄙視,嫌棄道:“不安分!”
賈琮一怔後,咬牙切齒道:“林黛玉,你跟誰學的這一套?”
也不知爲何,聽賈琮直呼其名,黛玉總是忍不住想笑。
不是嬌羞的笑,而是很輕鬆自在的笑。
笑罷,她有些得意的揚了揚小下巴,好似真是一個頑皮的妹妹,威脅道:“仔細我告訴寶丫頭!”
雖然賈琮今日回府,直接進了書房做事,不許任何人打擾。
但他傳下去的命令,依舊在內宅激盪起不淺的漣漪。
讓李蓉從邱姨娘那裡取了幾身新衣服,給京裡來的貴人送去……
打聽出貴人的名頭,也並不費力。
至少展鵬就知道,那是太后的侄孫女兒。
展鵬知道,李蓉也就知道。
而李蓉和晴雯的關係極好……
葉清,黛玉在榮國府時,就曾知道這個女孩子。
只是她萬萬沒想到,這位芙蓉公子會追到揚州府來。
這種事發生在現實中,就發生在身邊,感覺比戲曲話本中還刺激!
當然,前提是黛玉也知道,作爲太后孃家的唯一血脈,芙蓉公子此生是要招贅婿的。
這點她曾聽賈母和薛姨媽閒聊時說起過。
太后的懿旨,誰能抵擋?
而現在的賈琮,無論如何也不像能給人當贅婿的。
即使老太太強求都不行。
所以黛玉才能這般輕鬆自如的打趣賈琮。
賈琮聽聞她提及寶釵,面上的笑容都帶上了一絲甜意,呵呵笑道:“那有什麼?誰都知道,清公子和我們不是一路人。”
黛玉好奇:“她怎會來江南?”
賈琮道:“聽說是爲了給太后祈福,瞬間遊覽一番江南景色……好了,不提她了,有什麼問題,改明兒她來尋你頑時,你自己問她就是。”
黛玉微微偏着臻首,美眸看着賈琮,笑了聲問道:“人家是金枝玉葉,會尋我頑?”
賈琮聞言一怔,有些想不通道:“林家四代列侯,姑丈更是堂堂的探花出身,何等清貴?再者姑姑還是大乾一等榮國公的嫡女,天下女孩子比你這身份高的,我實在數不出有多少……林妹妹,你真的不是在炫耀自己的家世?”
黛玉聞言,羞紅了俏臉,啐了口道:“呸!三哥哥才炫耀呢!”燭火下,一雙明亮的眼眸中滿是笑意。
不過隨即,她敏感的想到了賈琮的身世。
雖然他的父系顯貴,可他的生母……
念及此,黛玉眼眸中的笑意斂去,變了歉意的憂色……
賈琮見之,心中讚了聲這善良的丫頭,岔開話題問了句:“林妹妹,你平日裡還哭麼?”
黛玉生氣道:“好端端的,我哭什麼?”
賈琮笑道:“關心你嘛,以前你就是個愛哭貓兒!說個笑話你都哭……”
“噗!”
黛玉又氣又笑,一手拎着風燈,一手捏起小拳頭上前,不依的威脅道:“你再胡說?多咱我聽笑話都能聽哭了?”
賈琮呵呵笑道:“只是頑笑話罷……好了,夜深了,你該回去好好休息了。這幾天你睡的好,氣色看起來都好看了許多。但不能只堅持二三天,要持之以恆。快去吧……”
黛玉聞言,忽地想起正事來,正色道:“還有事同你說哩。”
賈琮笑道:“那就邊走邊說,走,我送你回去,我也要休息了。”
黛玉聞言,猶豫了下,點點頭道:“也好……”
二人出門,並排在抄手遊廊下往不遠處的西廂走去。
黛玉認真道:“是邱姨娘家來人看她,熱情的不得了,又說了一軲轆子好話,最後非要請我們去邱園做客。那位太太還帶了兩個我們一般大的女孩子來,也都熱情好客。我倒不願動彈,不過她們和晴雯、春燕頑的好……”
賈琮聞言,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若有所思的頓住了腳步,口中輕聲道:“邱家?”
黛玉瓷玉般白淨的俏臉上,本帶着淺笑,可見賈琮如此,她也登時不笑了,有些緊張的問道:“怎麼呢?”
她近來最愛做的事,已經不是讀書了,而是聽李蓉、晴雯她們說外面的事。
晴雯她們問的最多的,自然就是賈琮的事。
所以黛玉也就知道了,賈琮在外面做的是什麼樣的大事,難事……
這對她來說,是一個全新的世界。
黛玉從來不是一個默守陳規的乖家女,否則前世她也不會與寶玉同讀禁書。
對於外面的世界,尤其是身邊人的世界,她同樣新奇。
越是新奇,也就越驚歎賈琮的所作所爲。
他就像一個無所不能的蓋世英雄,完成了世人都認爲不可能做到的事。
然而能讓這樣一個大英雄變了臉色,又豈會是小事?
見黛玉仰着頭擔憂的凝望着自己,賈琮隨意伸手撥亂她額前髮梢,笑道:“瞎擔心什麼?只是想利用這次機會,做的有趣的事罷……”
黛玉聞言,眸眼一亮,道:“什麼有趣的事?”
賈琮在妹紙跟前也不會嘴軟,哈哈一笑,道:“等事成了你就知道了……”
見黛玉微微撅起嘴來,目光也變得不善,賈琮沒有讓步,而是叮囑道:“你就回復邱姨娘,你們後日早上去邱園,用了午飯回來,讓邱家人準備好迎接。我會親自送‘你們’過去。興許會給一些人一個驚喜……”
黛玉看着賈琮面上玩味深意的笑容,有些迷糊了。
她在猜想,會是什麼驚喜呢?又爲何要給邱家驚喜……
賈琮見她如此,不禁笑了笑。
素來見慣黛玉靈慧過人的模樣,此刻卻變成了小迷糊,倒也有趣。
轉眼到了西廂,賈琮便不往前送了,道:“回去好好休息吧……對了,過了這個年,朝廷派來的新巡鹽御史大概就會到來……”
聽聞此言,黛玉面色“唰”的一下慘白,一瞬間紅了眼圈,眼淚眼見落下。
新的巡鹽御史到來,即意味着她要帶着她昏迷不醒的父親,從這座鹽政衙門內搬走。
可天下之大,何處是她父女的容身之處?
這一刻,黛玉心中被揪心的漂泊孤獨和不安感充滿……
見她如此,賈琮非但不安慰,反而“可惡”的哈哈笑了起來,嘲笑道:“好妹妹,你該不會又把自己幻想成苦哈哈的天涯淪落弱女子,幻想一個人孤苦無依的揹着姑丈在朔朔寒風中可憐求活吧?哈哈哈!”
“你……你還笑?”
黛玉都淚流滿面了,這壞人還在笑,頓時委屈不依的叫了聲。
賈琮收斂笑聲,認真提醒道:“林妹妹,你大概是這個世上極少有的富家小姐,你比大多數人都有錢。你還有京裡國公府裡的老太太寵着,就算在揚州府,也有我這個當哥哥的護着你。
你若想回京,等過了年我就安排船妥妥當當的送你和姑丈去京裡養病。你若還想留在揚州府,也可另尋一處極好的園子,暫做落腳之地,會比鹽政衙門裡生活的更好。
你知道我希望你做哪種選擇麼?”
黛玉淚眼巴巴的看着賈琮,可憐兮兮問道:“哪一種?”
賈琮燦爛一笑後,忽然有些期待的說道:“我希望後一種,因爲我就要用很多銀子,一文錢恨不能掰成兩半花。所以你若回了京,我怕買米買肉給下人發月錢的銀子都緊張,說不準小角兒都要瘦成林妹妹這樣。
林妹妹,你是有錢人,能不能大發慈悲,帶哥哥一程?”
此言雖然有些誇張,但賈琮手中的銀子是要開始計劃着用了。
雖然他從抄家中得到了不少,但不養軍隊的人,永遠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吞金獸。
只目前揚州府這三千兵馬,每天人食馬嚼吞進去的銀子,對於尋常百姓而言,就是一個天文數字。
尤其是賈琮還無比大方,不僅要讓兵馬吃的飽,還要吃的好。
餐餐白米不談,魚肉果蔬都要跟上。
這種伙食,別說地方軍隊,就是京裡御林軍都沒有這個水準。
這還不算賈琮組建押運司後,要從濠鏡購買火器,以及重金去買火器生產線所需要的銀子……
等到江南六省的千戶各回各省千戶所,往後他們的糧餉,同樣需要賈琮來供給。
那更將會是一個無底洞。
在賈琮記憶中,被軍隊拖垮的王朝難道還少了?
所以他所言也不算誇張。
當然,不管怎樣,他都不至於會沒吃沒住。
畢竟,錦衣衛還是一個可以暴利創收的單位,譬如可以抄家,還能收保護費……
只是黛玉哪裡知道這些?
她本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心軟得不得了。
她擅長將自己代入苦命的角色中,此刻也擅長將賈琮代入苦命的角色中。
再看賈琮時,目光中簡直多出了憐憫的淚花……
她甚至都忘了自己的孤苦悲傷,關心問道:“三哥哥,你需要好多銀子麼?明兒我就問問崔義家的,讓崔義看看我家裡還有多少銀……”
“呵呵!”
沒等黛玉將那句可以輕易擊穿人心的話說出,賈琮就笑着打斷,毫不客氣的揉亂了她的頭髮,而不只是撥動髮梢。
在黛玉羞惱嗔怪的目光中,賈琮目光柔和的溫聲道:“好妹妹,日後別這麼實誠,守好你的銀子傍身用,誰也不給,往後啊……”
黛玉也不客氣,沒等賈琮說完就打斷了他,她低着頭,輕聲道:“三哥哥這般對我,我也盼着能幫上三哥哥一些呢。若沒有……若沒有親人的護佑,我要那麼些銀錢,又有什麼用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