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康十三年,最後一日。
原本應該是普天同慶除夕之日,神京城內,卻處處透露着詭異、肅煞和驚悚。
大乾自開國以來,甚至,自秦漢以降,還從未聽聞有哪國的儲君,是在本朝皇宮內,飲酒時被毒死的。
駭人聽聞!!
而更恐怖的是,皇子臨死前,竟指正兩個骨肉兄弟爲殺人兇手。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這句千古以來令無數天家子弟心寒、心傷、心碎的詩句,再度響起在大乾皇庭之上。
儘管昨夜太上皇和天子齊至後,第一時間發佈了禁令,不準任何人將此事傳出去。
可哪裡還來得及?
在大亂髮生時,這驚恐世間的消息就一層一層的傳出了宮外……
到了臘月三十這一日,整個神京城內,再見不到一個浪蕩在街上的紈絝子弟。
所有皇親國戚、王公貴族、文武百官家中的飲宴悉數停止,儘管宮裡還未發喪,但也沒有一家再放炮竹、搭戲臺、上百戲。
家裡的紅燈和綵綢亦都紛紛取下……
整座帝京,陷入一片詭異的寧寂中。
但任誰都知道,這份寧寂之下,到底蘊着多麼恐怖的暴風驟雨。
原本軍機閣只餘開國公李道林留值,然而昨夜六大國公,卻被悉數宣至軍機閣,一夜未出。
京城內十二團營戒嚴,御林軍戒嚴,無旨而擅調兵過百者,夷族!
潛伏在水面下,隱藏了十數年的中車府,全面出動,追查幕後兇手!
是的,雍王暴斃案背後,有幕後黑手。
這是天子金口玉言斷定,不容更改。
即使雍王臨死前,指明爲其兄弟所害,但天子認爲,此爲臨終恍惚之言,當不得真。
所以,神京城內的高門大戶,宗室諸王,無一不陷入自危之中,唯恐突然間就成了“幕後黑手”……
大明宮,養心閣。
崇康帝坐在御椅上,身上不帶一絲煙火氣,目光森寒的看着地上跪伏着的二人。
殿內,還站着內閣七位閣臣,及軍機閣六大軍機。
除此之外,宗室中宗人府大宗令義忠親王劉孜及左宗正康親王劉昌、右宗正簡親王劉銘、左宗人順承郡王劉靖、右宗人順勤郡王劉智亦皆在殿右。
宗室王公、武勳親貴、當朝宰輔以及,人間至尊,此刻都在養心閣內,看着四皇子劉正和五皇子劉升。
這是當今天子最後的兩條血脈。
也是合謀謀愛兄長的人犯……
“說。”
崇康帝聲音如同冰碴一般,吐出了一個字。
這一字讓兩位皇子身子一顫,五皇子劉升哭腔道:“父皇,此事都怪兒臣……昨兒晚上兒臣和宗室幾位哥哥同二哥吃酒,後來見四哥和劉實遠遠的坐着自己吃,兒臣想着都是自家骨肉兄弟,不能因爲二哥封了雍王就生分了。所以兒臣就想請四哥一起來吃,便去請四哥。四哥和劉實不願去,兒臣是弟弟,不能強勸,沒法子,就向四哥討酒,因爲兒臣知道四哥是天家子弟裡最好酒的,藏了許多好酒。四哥耐不過兒臣央磨,就說他在皇子所地窖裡還藏了幾壇百年佳釀,讓我自己去取。兒臣就打發了小卓子去取,取來後,分明都用銀針驗過,可二哥喝了後,就……就……父皇,是兒臣害死了二哥,父皇,兒臣願死,兒臣願死……”
御座上的崇康帝看着“砰砰”磕頭只求速死的五皇子,一張黑麪上,終於難掩悲慼。
他也是人哪……
早早將二皇子劉仁封爲雍王,便是看出皇子間有奪嫡之相。
雖然他對外是堅韌殘酷的心性,卻不希望看到自己的骨肉相殘。
卻沒有想到……
又見四皇子劉正面色木然的一把拉住劉升,道:“五弟,酒是哥哥的酒,你雖素來頑劣,卻和兩個哥哥都好,小卓子也不是你的人,再怪也怪不到你頭上去……”
崇康帝眼神如刀的看着這個自幼崇拜他九叔的四子,冷聲道:“那便是你?”
四皇子劉正慘笑一聲,道:“父皇,兒臣……兒臣又非神人,焉知五弟昨夜會問兒臣要酒吃?”
義忠親王沉聲問道:“五皇子,小卓子是你的人?”
劉升聞言,遲疑起來……
見此,崇康帝怒喝道:“回話!”
劉升一個激靈後,小聲道:“不,不是……父皇,小卓子,是母后宮裡的……”
“……”
崇康帝徹底木然。
內閣閣臣、軍機大臣們,似連呼吸都屏住了,身子發寒。
皇后!
當今皇后無子,只一女。
雖二皇子受封雍王,但朝野皆知,皇后與二皇子關係不睦。
因爲雍王生母當年仗着母以子貴,對皇后不敬,結果受到當庭杖責,羞憤之下,鬱鬱而終。
那一年,雍王已然記事。
而皇后將自幼喪母的五皇子養在膝下,視若己出。
似乎能牽起線來……
這一刻,暖心閣內無人敢開口。
這世間,最無情處,便是皇宮。
從皇宮誕生的那一天起,這裡面就不斷的發生了血腥、殺戮、亂掄、澀情、陰謀、詭計……
但凡世間所有的黑暗,必在此處放大十倍。
這裡,一切都可能發生。
可是,任誰也沒想到,事情會到這個地步……
枯坐了許久的崇康帝只有兩個字:
“徹查。”
……
神京西城,榮國府。
今年的除夕祭祖,是在悄然寂靜中完成的。
今早起,不知多少親舊世交派人來傳信,叮囑賈家務必謹慎小心。
家中子弟一個不許外出,所有飲宴取消。
王子騰甚至在行路途中親自在賈家落腳,嚴厲命令賈璉、薛蟠、寶玉、賈環正月裡不得出門半步。
這般勢態,讓整個賈家都緊張起來。
這般節日裡,賈母也不過叫了薛姨媽、王夫人,還有寶玉和家裡的一些女孩子們在花廳裡坐坐閒話。
不能高樂,寶玉怕是最不受用的。
他穿着一身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着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圓臉白淨,悶悶不樂的坐在賈母身旁,賈母寵溺哄道:“宮裡出了捅破天的大事,咱們這樣的人家最受人注目,若了點差池就是了不得的,寶玉先忍耐幾日,等過了這個風頭,我替你在老爺跟前告假,你好生和姊妹們耍兩天,想怎麼頑就怎麼頑,可好?”
寶玉聞言自然高興起來,可見一衆姊妹們紛紛嘻嘻嘲笑他,便不好意思道:“並不是想耍,只是想着林妹妹多咱回來……”
賈母喜歡道:“難爲你還惦記着你妹妹,可見是個好孩子!不過你寶姐姐不是說了麼,你妹妹還在照顧你姑丈,這會兒哪裡能回來?”
寶玉嘆息一聲,又有道理:“寶姐姐不是說,姑丈昏迷不醒,做不了官了麼?那何不一起搬回京來?如此,親戚間也方便照顧!”
賈母聞言一怔,而後看了看王夫人,王夫人忙道:“是他自己想的法兒,到底是個孩子,並不知他姑丈就算離了揚州,也是要回蘇州老家的。”
寶玉正色道:“太太之言原是在理的,可我聽璉二哥說,林家嫡房裡早已沒甚人了,剩下的都是一些隔的遠的遠支。那些人無禮的很,開始時竟還趁着姑丈昏迷,想要霸佔林家家業,欺負林妹妹!是賈琮去了,將他們好一頓杖打,丟進了錦衣衛衙門大牢裡,林家那些人才算安分了。若是果真讓林妹妹護着姑丈去蘇州,她還不生生受欺負?”
賈母聞言惱道:“還有這等事?”
寶玉忙道:“老太太若不信,就喊璉二哥來,他必不會誆我。”
賈母打發丫頭子去前面喊賈璉來,未幾,賈璉至此。
姊妹們看他的目光都淡淡的,不過他也沒甚所謂。
與賈母等見禮後,賈母便拿寶玉之前所說的話問他,賈璉忙賠笑道:“原是怕老太太擔心,再者三弟已經把人打發了,故而沒提起。”
賈母氣惱道:“那林家支脈的人如此混帳,你就一點法子也沒,還要等琮哥兒去了後才幫你妹妹?他要不去,你就幹看着你林妹妹受欺負?什麼好下流種子,整日裡半點正經事做不得,你……”
“老太太,罷了,年節裡的……”
見賈母氣得不行,薛姨媽在一旁勸道。
賈璉被罵的狗血淋頭,面色訕訕,道:“那怎麼能夠?我再不爭氣,也不能看他們欺負了林妹妹去……”
賈母聞言,面色稍緩,到底還是心疼這個長孫,哼了聲後,問道:“那你們弟兄在南邊兒是怎麼商議的?”
賈璉忙道:“三弟說了,等朝廷派了新鹽院去揚州,他就派船送林姑丈和林妹妹還京,整個林家都遷過來。我這些日子原在外面張羅着尋好宅子,就快有眉目了。”
賈母聞言奇道:“蘇州林家那邊的人願意?”
這可不是隨便搬遷那麼簡單,薛姨媽能舉家搬到京城,除了仗着賈家和王家的勢外,最重要的是,薛姨媽有兒子,薛家還有承嗣,所以百萬家財都能拿走。
可林如海膝下無子,按禮法,黛玉是承不到多少家財的。
林如海死後,家產大半都要被林家宗族收了去。
這是當世禮法道理,且面對那樣大一份家業,怕沒幾人會甘心鬆口。
聽賈母之言,賈璉笑道:“老太太怕還不知三弟在南省的威風,他一人從京裡出來,讓薛家妹妹打了幌子,自己卻騎馬直下最南邊兒,都見着海了,然後一省千戶一省千戶的收,好傢伙,最後在金陵……”
“行了行了……”
其她人雖然早聽過不少回,可這會兒聽賈璉再說,還是聽的起勁兒。
可賈母卻不願聽這些,她啐罵賈璉道:“沒出息的孽障,也不知你們兩個誰是哥哥誰是弟弟,你倒拿他的威風當光耀了……”
好一頓教訓後,就讓賈璉滾蛋了。
轉過頭來,卻又慈愛的對寶玉道:“可聽見了?”
寶玉不好意思的點點頭,賈母笑道:“那就好,你放心罷,左右過了年,你林妹妹就回來了。這些日子可別淘氣,惹了你老子的惱,我可來不及救你。”
寶玉嘻嘻笑了起來,滿堂鬨笑。
……
賈璉出了花廳後,繫了系胸前斗篷的絲絛。
回頭看了眼熱鬧非常的裡面,卻感受不到一絲家的溫暖。
正要離去,就見前面王熙鳳領着平兒、豐兒和幾個媳婦丫頭一衆人過來。
原本說說笑笑的衆人,看到賈璉站在那,登時都繃住了臉。
見此,賈璉自嘲一笑後,隨意與諸人點了點頭,轉身往另一個方向離開,不帶一絲留戀。
什麼榮華富貴,什麼花容月貌,什麼精明能爲……
又與他何干?
他想要的,只是一個溫暖貼心的家而已……
……
揚州府,鹽政衙門後院。
今日天空晴朗,陽光明媚。
東路小院,正臥房裡間,靜悄悄的,沒有一絲雜音。
午後,一縷陽光穿過窗紗,透過帷帳,照進了牀榻內。
榻上一沉睡之人,眼簾顫了顫後,緩緩的睜開了眼……
……
PS:關於葉清的人設爭論很多,實在不想再劇透,但我可以肯定,她的結局包括目的,和你們現在所有的猜想都不同,慢慢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