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宋廣先之言,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賈琮身上。
包括御椅上的崇康帝,眼神都緩緩轉動,盯向後面站着的賈琮,目光陰沉,看不出聖意深淺。
但出乎意料,被驟然攻擊的賈琮,面上竟看不到一絲慌亂之色。
沉穩的讓人完全忘了他的年齡……
他看起來似乎根本不知,宋廣先的提議,讓多少人眼睛一亮,心頭一動。
作爲崇康帝一手簡拔起來的錦衣指揮使,崇康帝的太多佈局,賈琮都充當了十分重要,甚至充當了至關重要的角色。
而這些角色,卻讓太多人深惡痛絕!
恨不能生啖其肉,生飲其血!
譬如江南士林,譬如貞元勳貴……
而若是能將這一文一武安撫好,實際上,確實能解決掉當前風波。
這是一個所有人都能出氣的法子。
忠順親王劉孜大聲道:“臣附議!賈琮年少輕狂,辜負聖恩。藉着手中天子劍,錦衣衛指揮使的身份,肆意妄爲,貪鄙酷烈,使得陛下皇威受到牽連。滿朝文武,天下臣民,恨其者不計其數!!陛下誅之,則民怨即解!”
另一文相婁成文亦躬身道:“臣附議。當下大乾朝野之上怨聲載道,多因此獠猖獗無狀。孺子無知,酷殺無度,卻言必自稱天子親軍,以致天子威名受損。江南本是文華之地,歷任督撫兢兢業業,以求平和中變更新法,惠及萬民。賈琮卻以皇命爲由,濫殺無度,使得江南民怨極高,揚州人何人不恨賈琮?臣以爲,民心即天心,朝廷當誅賈琮,以平天下民憤。”
六位軍機大臣,除卻避嫌的開國、宣國兩位國公外,四位中三位要殺賈琮,平民憤。
一時間,天崩地裂般的壓力,壓向靜靜而立的賈琮。
崇康帝目光自未開口的寧則臣身上,落到了賈琮身上,第一次出聲,聲音暗啞刺耳:“賈琮,天下人皆要殺你,你怎麼說?”
賈琮微微躬身道:“陛下,臣以爲,此輩皆陷君父於大不義之奸賊也!!”
“譁!”
沒想到這個時候,賈琮還敢垂死掙扎,臨死一擊,忠順親王劉孜並宋廣先、婁成文三人無不震怒。
寧則臣、李道林和趙崇則側目相視。
針鋒相對,太淺白了些吧……
賈琮根本無懼衆人各色目光,面帶凜然大義,腰身筆挺,大聲道:“地上所跪三人,何者?國之逆賊也!!本該行大辟之刑,以正國法,然陛下念宗親血脈之情,只行圈禁之刑,不可謂不皇恩浩蕩!然陛下雖念宗室親親之情,宮中三位太妃卻品格高潔,難以忍受膝下有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禽獸孽子,故而因抑鬱之症而薨,陛下因之深感悲痛。
然更令陛下心痛者,便是值此時,有無數身負皇恩深重之人,不思忠於職守,以報皇恩,反而造謠生事,唯恐天下不亂,妖言惑衆,詆譭聖恭!更荒謬者,堂堂內閣閣臣,備受天子信重之軍機處大臣,竟也默認了這些謠言,甚至說出了斬賈琮以謝罪的驚悚之論!
臣賈琮,受皇恩深重,爲報皇恩,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遠赴江南萬里之遙,只爲天子解憂,若果能爲陛下分憂,賈琮何吝此身?
然,非賈琮懼死,實不能認這造謠污衊之妖言!!
太妃之薨,乃恥於有三位廢庶人之子,無顏面對天下,愧對天家列祖列宗,與陛下何干?
爾等身爲閣輔重臣,值此時機,不思追查真兇,鎮壓叛逆,竟妄自諫言天子,默認此罪,其心當誅也!”
賈琮所言,其聲愈高,最終如洪鐘大鼓,振聾發聵。
末了,賈琮行大禮參拜天子,大聲道:“陛下,三位太妃同時而薨,此背後若無人操控,天下誰人肯信?太妃剛薨,整座神京城便傳的沸沸揚揚,若無人在背後推波助瀾,莫非邪祟作怪?臣乃微末小臣,學識不足,智謀淺薄,尚且能看破此點,殿內袞袞諸公,才智皆爲世之人傑,他們難道會想不到,看不破?卻緣何建議陛下揹負弒母大罪?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逆臣,臣願以天子劍誅之,以爲陛下分憂,撥亂反正!!”
崇康帝:“……”
六位軍機:“……”
三位廢王:“……”
不是他們才智不高,實是讓三位太妃被逼的同時自盡薨逝,還留下血書這等青史少見的曠世醜聞給震懵了。
雄才大略如唐太宗,尚且每每跪磕李淵,以全孝道。
武王當年何其偉略,也因以子逼父,而自囚龍首原。
在當下世道中,哪一個人不是受了千百年來孝道大於天這種絕對思維的薰陶和教化?
以孝治天下,以孝治家,便是絕對的政治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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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太妃死的太突然,突然到連崇康帝,在驚怒之餘,都準備在默認中,以強法鎮壓一切!
至於身後名,就留給後人分說去罷。
沒有誰敢在這方面狡辯,信口雌黃,還要臉不要臉了?
卻不想,還有人果真不要臉,能從這個角度去洗白。
貌似,還有點道理……
就聽賈琮繼續道:“天下的確多有人妄議陛下,詆譭聖恭,更有無數人希冀臣不得好死。
然究其根本,此輩之所以詆譭聖恭,想要誅臣,無非是因爲陛下命臣赴江南復建錦衣,在此過程中,臣查出了江南諸世族謀逆枉法之事,間接推動了江南新法大行。
然人證物證俱在,豈容抵賴?
如江南鹽商之首白氏,聚鹽丁數千餘,用沾染的鮮血淋淋之雙手,聚集無數財富,更是一封書信便能調動兩千兵馬,三品文官驅之如走狗。這等逆賊不誅,大乾豈能安寧?
但因其慣會以金銀賄賂揚州桑梓百姓,故而臣殺之時,百姓多罵臣。但是,誰能說此爲臣之錯?若此爲大罪,臣願一肩擔之。
陛下,臣不過行微小之事,只因得罪受利益者,因而揹負罵名無數。陛下雄才偉略,革千年王朝未有之新,得罪之人,何止十倍於臣?故而無數奸佞想無數陰私毒計,妄圖傷害聖恭,詆譭聖恭。
雖如此,臣堅信,陛下不懼,臣亦不懼!
爲大乾江山計,爲華夏千古春秋計,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縱此途奸邪遍佈,虎狼當道,然義之所在,臣雖九死尤不悔,以報皇恩!”
劉孜:“……”
宋廣先:“……”
婁成文:“……”
趙崇:“……”
看着崇康帝冰冷的目光漸漸化開,眼中的冰寒、頹敗和瘋狂之色收斂盡,寧則臣老眼中閃過一抹驚豔之色,然後開口問道:“冠軍侯此言大善,爲人臣者,便當有此雖千萬人吾往矣,九死尤未悔之擔當和大義。只要是對的,就不怕民衆怨罵,因爲總有一日,他們會明白朝廷的苦心。冠軍侯不愧是牖民先生和鬆禪公的弟子,深得忠孝仁義之教誨。不過,冠軍侯以爲,當下流言廣衆,物議洶洶,當如何處之?”
賈琮看了崇康帝一眼,見其雖未開口,但眼神中罕見的有鼓勵之色,心中明白,到底涉及三位太妃之死,崇康帝確實不好開口,因而對寧則臣道:“本官爲錦衣衛指揮使,代陛下執掌天子親軍,本就有闢妖言,誅奸邪,正視聽之責。亂局當用重典,無非嚴懲之。”
寧則臣聞言眼中閃過一抹失望,皺眉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言路不通,非社稷之福。”
賈琮沉聲道:“百姓在底層,許多事都看不清楚,三人成虎,曾子殺人,朝廷無法一一去說服教化,所以,只有嚴懲妖言惑衆者,才能使得謠言止於智者。所謂言路,當是言之有物之言,而非道聽途說,就敢詆譭聖恭之言!若放任這等妖言之路大開,才非社稷之福!寧相爲首輔,當朝第一重臣,當不懼譏讒,行霹靂手段,才顯大慈悲之心。優柔寡斷,反給別有用心之輩,蠱惑聖聰之機!”
劉孜、宋廣先、婁成文:“……”
寧則臣思量一二後,看向御座上的崇康帝,伏地請罪道:“冠軍侯所言極是,此皆臣之過也。主憂臣辱,主辱臣死。”
劉孜等人心裡一萬頭噴火獸噴着三昧真火踏過,也只能跟着伏地請罪:“臣等昏聵,險置君父於險地,臣等死罪。”
不是他們詞窮,實在在賈琮每一言都打着天子大義,讓他們在御前實在無法反擊,也不能反擊。
但是他們都知道,自今日起,本就多疑猜忌的崇康帝,必會對他們產生忌憚提防之心,聖眷將衰。
而康王、寧王、定王三人,更是癱軟的地上,連說話的勇氣和力氣都沒了。
他們不傻,知道他們將要迎來什麼樣的下場。
更讓他們心碎的是,他們的母妃,多半要白死了……
此刻,他們三人甘願化成厲鬼,將那個信口雌黃的小畜生撕皮拆骨,尤不解其心頭之恨。
但此刻,已無人搭理他們。
崇康帝看着殿內匍匐之臣,沉默了些許功夫後,心中長長呼出口氣,而後聲音淡漠道:“朕,要爲太妃治孝,朝事暫由元輔監政。”
說罷,站起轉身,往殿後行去。
快行至九龍柱轉角時,又傳過一言來:
“賈琮跟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