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康十四年,五月初六。
經過一夜喧囂,榮國賈家陷入了靜謐的休息中。
昨夜丑時三刻(凌晨兩點),賈妃才自賈家離開回宮。
送別賈妃再卸大妝洗漱休息,賈家人直忙到寅時二刻才匆匆睡下。
今日已是日上三竿,下人們早將庭院清掃乾淨,連午飯都備好了,主子們才大都將將醒來。
賈母老眼睡的惺忪發腫,鴛鴦跪坐在身後,替她打理着滿頭銀髮。
家裡人陸續前來問安,賈母昨夜也未曾睡踏實,腦袋有些暈暈乎乎的。
直到寶玉姍姍來遲,見家裡姊妹們都已經到了,有些羞臊時,賈母才緩過些精神來,笑道:“能來就成,左右也不是什麼大事,不值當什麼……”說着,眼睛掃了一圈後,臉色忽然一沉,道:“昨兒貴妃歸寧省親,這樣大的事,琮哥兒也不露個面。我這糟老婆子自然更不值得待見……”
賈政、王夫人、薛姨媽等人聞言面面相覷,不知賈琮怎這會兒還未來。
昨兒不露面是因爲皇帝有大事相商,可總不能商議到這個時候吧?
但賈政又自忖,賈琮斷不是不知禮的孩子,必然發生了什麼變故,心中不由擔心起來……
而聽賈母這般說,堂下黛玉不由看向寶釵。
寶釵此時也看了過來,兩人目光一接觸即分開,隨即寶釵賠笑道:“老太太想偏了,琮兄弟並非如此。他昨兒夜裡就奉了皇帝急旨,出京辦差事去了。連家門也沒回,只打發了個親兵回來報信。只是夜太深,老太太已經歇下了,就沒敢再驚動老太太……”
此言一出,先不說旁人目光驚訝的看着寶釵,薛姨媽就差點捂住臉藏起來。
這叫什麼事兒……
寶釵自然察覺出來周遭的異樣,連忙紅着臉解釋道:“是平兒姑娘今兒一早同我說的。”
賈母拖長聲調“哦”了聲,愈發讓寶釵無地自容後,笑道:“原來是這樣……”
一旁鳳姐兒好捧哏,也拖着語調“哦”了聲,高聲笑道:“我就說,三弟再不會這般不知禮,必事出有因。如此說來,三弟是將家業託付給了寶釵妹妹,讓她代管家了?合該如此,合該如此!”
不過說着,眼角還悄悄看了黛玉一眼。
原道黛玉說不定會惱或者冷笑,卻不料竟只是垂着眼簾淺笑。
周圍人早就知道寶釵和賈琮之間“青梅竹馬”“郎情妾意”,這會兒幾乎說到了明處,也都樂意“嘲笑”一番。
寶釵俏臉通紅的垂着頭不說話,薛姨媽笑容似微微有些發苦……
世俗觀念裡,這女兒留在自己家裡時才金貴,到了別人家,那就沒那麼金貴了。
若是上趕着上門兒,那……和刷鍋水有什麼分別?
薛姨媽知道有一種說法:你在媒人眼裡的模樣,就看她爲你說的人家是什麼樣的,也就明白了。
薛姨媽素知在賈母心中,賈琮不是個好的,而這老太太似乎又一直想撮合寶釵和賈琮,那豈不是說……
唉。
一家人正說笑着熱鬧,忽然從外面傳話,有貴妃諭旨進來。
忙引了來,原來是昨夜貴妃回宮,奏明天子後,天子龍顏大悅,發內帑綵緞金銀等物,以賜賈家諸人。
另,貴妃回宮後,忽想起那大觀園中景緻,自己幸過之後,賈政必定敬謹封鎖,不敢使人進去騷擾,豈不寥落?況家中現有幾個能詩會賦的姊妹,何不命他們進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顏。
遂命執事太監到榮國府來下一道諭旨,命寶釵等只管在園中居住,不可禁約封錮。
此諭旨一來,別人尚且倒可,唯寶玉喜的無可不可。
正和賈母盤算着要這要那,就聽賈政沉聲道:“家裡姊妹們進去頑樂遊戲,和你什麼相干?貴妃昨日特意叮囑於你,讓你勤於課業,縱不去考那功名,也當多進益些,和你兄長多學着長進。孰料貴妃纔回宮,你就想着耽於享樂,該死的畜生,你兄長爲皇命國事操勞,連家門都入不得,就匆匆出京,再看看你……”
一陣狂風驟雨,差點把寶玉罵出癔症來,好在賈母及時解救,怒斥賈政道:“好好的孩子都被你們逼成什麼樣了,還逼!別的孩子好你自去尋別的孩子當兒子罷,以後別來尋寶玉。快去快去,見着你我就頭疼心慌,你再不走,是想逼死我?”
賈政氣的快要仰倒,卻不敢再讓賈母生氣,只能憋憤而去。
等他走後,賈母又連忙哄起落淚的寶玉來,道:“上回你纏人要那玉刻湖光山色相思小屏風,這回正巧拿去給你裝飾新院子去,可好?”又即刻遣人進去各處收拾打掃,安設簾幔牀帳,讓寶玉姊妹們今兒晚上就能住進去。
寶玉這才破涕爲笑,巴巴的問寶釵、黛玉:“你們想要哪處?”
黛玉先笑道:“可別算我,我老爺這陣身子還不大好,哪裡離得開?”
寶玉聞言,一張臉登時垮了下來。
再聽寶釵也笑道:“平兒姐姐央我幫她管些家事,琮兄弟回來後再說。”
寶玉一張臉竟憋成了醬紫色,從昨兒晚上起,元春勸誡他上進起,他就心事不順。
還將他在園子裡起的題名大半改了去,更讓他心裡不痛快。
今日他老子賈政又當着家裡姊妹的面將他罵的一文不值,顏面掃地。
這些倒也都罷了,可住進園子裡這樣的大好事,他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林妹妹和寶姐姐,誰知一番好心,竟被如此糟踐……
寶玉心裡的委屈,傾盡三江五湖也洗不盡。
連賈母在一旁哄說都不管用,腦袋裡嗡嗡直想,滿腦子都在問“爲什麼”?
怒到極致,他忽地一把拽下脖頸項圈上鑲着的寶玉,狠狠摜到地上,怒聲道:“我砸了你這勞什子頑意兒,你還算什麼寶玉?”
這舉動唬了衆人一跳,寶玉見竟沒將玉摔碎,又從旁邊抄起一個錦墩來,想要砸玉。
不過到底沒砸成,賈母一把抱住寶玉,哭勸道:“你這孽障,要想打人砸人容易,何苦要摔這個命根子?”
王熙鳳也搶先一步將那玉撿起,交給了王夫人拿着。
寶玉哭道:“如今姊妹們都不願和我親近了,可見我不配戴這東西,不如砸了去……”
賈母氣道:“有什麼事不能好好商量?你們姊妹們見天在一起,如何不親近了?”
寶玉哭的傷心道:“姊妹們如今只愛和賈琮頑……”
賈母惱道:“再沒有的事,那孽障一天到晚家也不着,誰樂得和一個野孩子頑?”
此言一出,黛玉、寶釵的臉色刷的一下都沉了下來。
賈母也自知失言,畢竟薛姨媽還在一旁坐着,她素來要將寶丫頭許給賈琮,這般說薛姨媽臉上也掛不住,忙又道:“琮哥兒見天兒要忙皇帝的事,沒功夫在家裡,姊妹們也和他不常見面,如何只愛和他頑?不信你問她們……”
說罷,同寶釵等人使眼色。
到底是家裡老太太,寶釵忍氣吞聲,只能強笑點頭道:“家裡兄弟都是一般的,從不曾親近哪個疏遠哪個。只是實在東府事多,平兒姐姐一個人管不過來……”
賈母霸道道:“回事也可去園子裡回,總不能讓你一個姑娘,去做管事媳婦的事。”
寶釵不好再說什麼,迎春等人則紛紛善意嘲笑起寶玉道:“十日裡都難見琮兄弟(三哥哥)一面,你這醋吃的可笑。”
賈母幫寶玉訓斥她們,最後看向黛玉,道:“玉兒去哪處?你老子那邊我派人去守着,斷不會出岔子。”
黛玉忽然落下淚來,哭道:“老太太,我娘沒的早,如今只一個爹在,如何忍心離他身邊,讓他一人住着?若如此,我在園子裡也睡不着眼……”
到底是最親的女兒生下的外甥女兒,見她一哭,賈母也就心軟了,道:“那你白天總能進園子吧?”
黛玉點點頭,賈母方喜道:“如此就萬事大吉了。”
又從王夫人手中接過玉,好生替寶玉戴上,訓他以後再不能拿這命根子出氣。
下面,寶釵面色淡淡,看向黛玉。
黛玉看了她一眼後,垂下眼簾,眼中閃過一抹狡黠,抿了抿薄脣,嘴角忍不住悄悄彎起一抹極美的弧度。
寶釵:“……”
這個鬼精鬼精的丫頭!
……
“駕!”
“駕!駕!”
東出潼關,古道上一行三百餘輕騎縱馬狂奔。
一夜一日,已離長安二百餘里。
五月不愧爲惡月,炎熱乾旱,烈陽灼灼。
這樣的天,三百餘騎皆穿着厚布衣擋風,並用粗布蒙面,以避烈日。
午時,至一處林側茶驛而止。
將馬匹牽至林中避暑,尋河流飲水。
爲首的數人,則被迎進了茶驛中落座。
揭下蒙面,取下佩刀,敞開厚衣,問店家要了些涼水洗漱。
這般動靜,讓茶驛內其他客人望而生畏,紛紛尋由頭離開。
不一會兒,茶驛內便沒了旁人。
只留下一干瘦如猴兒的中年男子,和七八個夥計賠着笑臉候在那等待招呼。
賈琮脫去粗布外裳後,目光掃了那中年男子一眼後,似沒有在意,又一點不遮掩的將馬褲脫下,裡面的衣裳已經被汗溼透了。
他先看了身旁展鵬一眼,隨即雙手滑過腿邊,再擡起手時,手中已經多了兩把尺許長的銅色火器,對準那猴兒一樣的詫異店家,沉聲道:“跪下。”
那中年男子一怔後,一邊上前一邊賠笑道:“這位公子……”
“砰!”
“嘩啦……”
賈琮毫不猶豫的對着一旁壘在角落中的一堆酒甕扣動了扳機,子藥將酒甕打的碎裂。
他再對猴兒一樣的中年男子厲聲喝道:“跪下!”
他身邊的親兵們早已警戒起來,目光凌厲的看着那男子。
展鵬也發現了不對,尋常茶驛店傢伙計,這會兒哪有膽子面色不變的站着?
外面正在飲馬的百餘親兵聽到動靜,瞬間狂奔而回,郭鄖帶人將整個茶驛包圍了起來。
就在氣氛肅煞之極時,忽然,賈琮身邊向來沉默寡言,面上幾乎沒出現過表情的銀軍,忽然大笑出聲,目光中滿是幸災樂禍和嘲諷的看着臉色變成猴屁股的茶驛店家,道:“金軍,你不是說,除了王爺外這世上無人再能包圍住你麼?今日如何,還不束手就擒?!”
金軍,武王帳下,攻伐無雙蕭金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