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若是還有一分機會,崇康帝拼死也要一搏。
他真的不甘心……
可是到了這個地步,崇康帝知道,他沒機會了。
一絲一毫都無。
所以,爲了大乾的江山,爲了……
他的身後名!
爲了新法,爲了大乾的億兆黎庶……
崇康帝,在人生最後的時光裡,認輸了……
或許,唯一讓他心裡輕快些的,就是武王的兒子,是那個一心支持新法,行事做派與他極像的賈琮……
“咳……九弟,你來了?”
崇康帝聲音低沉的問道。
“王……王爺?!”
李道林和趙崇二人驚駭莫名,上前一步,皆滿目動容。
武王淡淡的看了兩人一言,微微頷首,繼續向前。
早已不復當年雄武的身姿,雖清瘦,卻無一人敢攔……
到了近前,他最先看向太后。
太后方纔在崇康帝面前,難得露一回慈母之像。
此刻,卻是委屈的癟嘴,落淚道:“皇兒,母后想你啊!”
崇康帝在一旁微微苦笑,到底還是不同……
喚他一聲淺淺的皇兒,他就感動的……
可此刻再同對武王的喚兒聲比……
武王目光淡淡,但多了分溫潤,緩緩拜下:“不孝子,拜見母后。”
“九皇兒……”
太后哪裡受得了這個,十數年未見未言,這是她日夜牽腸掛肚的愛子啊,見武王如此,她又心疼他瘦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又委屈他一直怨怪於她,不理她,嗚嗚大哭起來。
葉清忙勸道:“老祖宗保重身子,九叔身子也不好……”
太后聞言登時強嚥下了委屈,忙道:“快快快,快扶你九叔起來。”
葉清正要上前攙扶起武王,卻見武王已經自己緩緩站起身。
雖緩慢,但穩定。
見此,許多人的眼睛都眯了眯。
崇康帝見之,嘆息一聲,道:“九弟,朕已讓林清河擬好傳位詔書。這大乾的江山,朕,就還給你了……”
“陛下!!”
林清河等人聞言,紛紛伏地大哭。
劉茲漲紅臉大聲道:“陛下!”
不過沒等忠順親王說什麼,崇康帝就微微搖了搖頭,止住了他的開口。
到了這個時候,最好不要再死人了……
劉家的江山,再也經不起大動盪了。
止住了劉茲後,崇康帝看向武王。
武王靜靜而立,目光淡漠的看着他這個胞兄。
一旁太后心口一下提了起來,淚眼巴巴的看着武王,道了聲:“九兒,你哥哥……你哥哥他……”
武王聞言,卻沒有什麼迴應。
這讓一旁的太后、皇后愈發心驚,崇康帝反倒看的開,他知道,到了這個時候,武王絕不會再義氣用事,對他動手的。
否則,這些年他的苦就白吃了……
強忍着心口處火燒刀割般的痛,崇康帝一生少見笑容的臉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看着武王道:“九弟,你比朕強,你生了個好兒子。他的性子,極像朕,打骨子裡像!”
武王聞言,眼睛微微眯了眯,輕輕哼了聲後,收回目光,看了葉清一眼,葉清忙起身,武王落座在太后身邊。
八大軍機大臣聞言,卻差點瞪出眼珠子來。
今天到底是什麼日子?
他們還是這個帝國最有權勢的一撥人麼?
爲何一個個連蛛絲馬跡都未曾察覺到?
武王,有個好兒子,還極像崇康帝?!
這都是什麼和什麼?
而太后見最恐懼的事沒發生,大喜過望,巴巴的拉着武王的手,想要說什麼時,忽地戴權從外面進來,道:“陛下,冠軍侯賈琮請旨陛見。”
崇康帝本已漸漸萎靡的精神,登時一震,聲音都高了些,道:“速傳!”
然後他發現,坐在太后身邊的武王,面色竟微微繃了繃。
他竟然有些緊張?
這個發現,讓崇康帝顫慄的身體,都輕快了些……
八大軍機卻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一個個不知該用什麼樣的目光來看賈琮……
賈琮一步步邁入養心殿內,手中還提着一個包裹,無視八大軍機詭異的眼神,至殿內拜下,將包裹放在一旁,叩首道:“臣賈琮,奉旨出京,持天子劍,誅不臣,今回宮交旨!”
此時衆人才明白過來,賈琮竟是將方程的人頭提了進來。
狠人啊……
崇康帝看着賈琮,問道:“賈琮,你出京之前,朕曾問你,待朕龍御歸天后,當得何廟何諡,你如何答之?”
賈琮面色淡淡,垂着眼簾,沒有去看緊緊盯着他的太后、皇后和武王等人,回道:“臣答曰:所謂廟號者,祖有功而宗有德。陛下有開闢天地革宇宙之新之功,又有恩澤億兆黎庶千秋萬載受益之德。故臣以爲,可廟世祖,或世宗皇帝。至於諡,陛下有經緯天地之才曰文,又有安樂撫民之德曰康,故而當諡文康。”
太后許是進入了角色,點醒道:“臣子才用這樣的諡,天子之諡,都是十數字呢。”
賈琮頓了頓,道:“那就諡,敬天昌運建中表正文武英明信毅文康睿聖大孝至誠憲皇帝吧。”
崇康帝有些氣短的呵了聲,又問道:“你以爲,往後朝廷,可依舊行新法否?”
問罷,努力的睜着已經開始視線模糊的眼睛,緊緊的看着賈琮。
賈琮斬釘截鐵答道:“新法乃萬世之法,絕不可廢。”
崇康帝聞言,蒼白的面上猛然涌起一抹異樣的紅暈,連連點頭,大喝了聲:“好!記住了,新法乃萬世之法,絕不可廢!”
聲音洪亮,倒把殿內諸人都唬了一跳。
只是這一喝,似乎也將崇康帝的餘力耗盡,他不可在抑的癱軟在御椅上,艱難的轉過頭,衰弱之極。
崇康帝模糊的眼睛看向太后,喃喃不清的說道:“母后,再……再喚兒臣一聲,皇兒吧……”
太后竟聽明白了這一言,登時淚如雨下,大哭道:“皇兒!皇兒啊!你不能不孝啊!”
可惜,崇康帝終究還是沒有聽完這句話,身子緩緩滑倒在御椅上……
“皇兒!”
“陛下!!!”
“皇帝駕崩了!”
……
“鐺!”
“鐺!”
“鐺!”
在一長串連綿不絕的景陽喪鐘聲中,賈琮沉默的出了宮,折回神京西城賈家。
他的身份還未公佈,還未經宗人府確認後刻上天家玉碟,他如今還是賈琮。
皇帝新喪,皇帝位被傳給武王。
無數武王舊部,簇擁着新皇前往大明宮即皇帝位。
而有了崇康帝的遺旨,也就有了大義,連文臣們也只能認服。
儘管,好些人心底猜疑不絕。
不過青史之上,皇位的傳承中,本就從來蒙着一層又一層的千古之謎……
等賈琮回到西城榮國府時,作爲勳貴之家的國公府正門上,已經掛了白。
因爲早有親兵回來報信兒,所以賈家人都知道他已經回來。
這會兒見他歸來,賈芸、林之孝等久候之人忙迎上前來。
只是讓他們奇怪的是,他們還未靠近,兩個從未見過的親兵,就立刻上前,攔下了他們。
看他們的目光,審視防備,帶着殺氣……
賈芸和林之孝二人唬了一跳,不過等賈琮略略不滿的“誒”了聲後,東府的獨孤意也趕了來,與賈琮見禮罷,將跟隨賈琮一併回來的那二百親兵接手過去……
賈芸、林之孝二人莫名的看着這一幕,很是不解。
不過兩人都是心思圓滑之人,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都沒多話,只說了賈母、賈政等人正在榮慶堂等他。
賈琮點點頭後,往內走去。
……
“三爺回來啦!”
榮慶堂外,賈母大丫鬟琉璃正端着茶盤往裡進,見到賈琮過來後,忙止住腳,讓他先行。
賈琮點了點頭,一旁小丫頭子撩起門簾,他面色淡漠的進了門。
琉璃也不覺有何不妥,畢竟連她也知道,景陽鐘聲響起,宮裡必是出了潑天大事。
這會兒,連老太太她們都心神不寧。
“天子劍在身,不便見家禮,望老太太、老爺、太太見諒。”
賈琮進入正堂後,目光先掠過寶黛等人後,微微欠身,算是與賈母等人見了禮。
這會兒子賈母也顧不得這些了,一迭聲急問道:“琮哥兒,這鐘聲是怎回事?你剛從宮裡出來,可知道?”
堂下,黛玉聽聞此言微微一嘆。
再怎樣,也該先問問賈琮差事辦的可好,在外可還穩妥……
總這般不近情義,怎怨他清冷……
看着面色比離家時暗了些,也精瘦了些的賈琮,黛玉眨了眨眼。
賈琮卻並沒在意賈母的態度,或早也習慣了,他頓了頓,緩緩道:“鐘聲是因爲,天子駕崩了。”
“啊?!”
滿堂人皆大驚失色,賈母、王夫人、賈政、薛姨媽等大人更是面色劇變。
賈母顫聲問道:“那……那……誰當皇帝?”
賈琮輕聲道:“武王。”
賈母、王夫人聞言,只覺得眼前一黑。
謀算了大半年的好事,到頭來竟成了一場空。
二人心疼的簡直快不能呼吸……
賈政這會兒也皺起眉頭問道:“琮兒,那貴妃娘娘現在如何了?”
賈琮聞言,一時間都不知該怎麼說。
可他越如此,賈母等人越是大急,賈母喝道:“該死的孽障,老爺問你話,你爲何不說?”
賈琮聞言,面色隱隱有些古怪。
賈家的氣運,便是被這老太太一句句削去的……
他聲音低沉緩緩道:“貴妃因爲驚懼憂傷陛下龍體之損,動了胎氣,提前誕下了一位公主,如今正在宮中靜養。”
賈母和王夫人聽聞,竟只是一個公主,也不知是在擔憂元春,還是在惋惜連個親王外甥都沒撈着,一起放聲哭了起來……
賈政倒還惦記着賈琮,擔憂問道:“琮兒,你素來與貞元勳臣不睦。如今武王登基爲帝,貞元勳臣勢力坐大,會不會牽連到你……”
賈琮輕笑了聲,微微搖頭,正要說不妨事,卻把上面賈母臉都唬白了,她高聲叫道:“琮哥兒,你原先是怎說的?若有禍事,絕不連累家裡,不連累寶玉,你現在怎麼說,你現在怎麼說……”
賈琮微微皺眉,正想答她,卻見一道半大身影從外面跑了進來,拼命的推賈琮,急道:“三哥,快走,快走!那球攮的吳銳前兒就說了,你回來他便要殺你。如今換了皇帝,他必是要帶人來殺你。你快走,三哥你快走啊!”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環兒?”
賈琮有些奇怪的看着拼命齜牙咧嘴推搡他的賈環,見賈環只穿了身小衣,雖因用力而滿面通紅,卻仍看得出有些虛弱,嘴脣發白,因而問道:“你這是病了?”
賈環見推賈琮不動,咧嘴掉淚道:“三哥快走,你原不是說過以後要出海麼?你快去當海盜王吧,那些球攮的武勳子弟最是心狠,你快走!咳咳,咳咳咳……”
“不許走!他走了,別人只會找我們!哪個讓你這小畜生多嘴的?”
賈母厲聲喝道。
賈琮理也未理他,看着巴巴掉淚珠的賈環,沉聲問道:“誰傷的你?武定侯世子吳銳?”
這時,他已經看得出賈環是受了內腑之傷,而非尋常傷病了。
因而勃然大怒!
後面又進來一人,正是氣喘吁吁的趙姨娘。
她進門後看着賈環氣罵道:“你這蛆心的孽障,對你老子娘也沒這樣上心。爲了你這哥哥,差點被人踹出腸子來,你還折騰!”
賈琮眨了眨眼,看着賈琮問道:“說,到底是哪個傷的你?”
“你別管!”
賈環朝賈琮尖聲吼叫道:“你快走!!”
賈母在上面氣罵道:“該死的孽障,什麼好下流種子,也到這裡亂吼亂叫。當家裡大人都是死人麼?”
賈環一哆嗦,趙姨娘也忙上前拉住賈環,道:“你差點被那勞什子世子踹出腸子來,還偏你逞強,早晚害了你的命不可。”
說着,要拉賈環回去。
可賈環哪裡肯依,掙扎着還要去推賈琮。
這做派讓賈母等人大爲惱火,斥罵不已。
正混鬧間,忽見外面進來一媳婦,正是林之孝家的,她面色隱隱發白,匆忙道:“老太太、老爺太太、侯爺,外面來了宮中天使,說招侯爺即刻入宮。”
賈政這時忽地福至心靈,面色劇變道:“糟了,莫不是那邊要誆你入宮,想壞你性命罷?”
此言一出,黛玉、寶釵等人險些唬昏過去,迎春、探春、惜春、湘雲等人也無不淚眼連連。
賈琮卻好笑的看着賈政,從未想過他還這麼靈敏過,搖頭勸道:“老爺放心,無事的……”
賈政看着賈琮,顫着鬍鬚,嘴巴張合了幾次,終於還是咬牙道:“琮兒,要不,你走吧!”
賈琮聞言,素來清冷的眸光,微微變暖,輕聲笑道:“不必如此的。”
賈母險些被賈政、賈環這對撞客了的父子氣瘋了,厲聲罵道:“放屁!他若逃了,咱們全家都要死無葬身之地!都魔怔了不成?賈琮,你自己說,該怎麼做?”
賈琮淡淡道:“我這就進宮。”頓了頓又道:“以後,怕是不能多回來了……”
“琮兒!”
賈政雙目含淚喚了聲。
賈琮微笑着點點頭,躬身與賈母、王夫人等人最後一禮後,又看了看家裡姊妹們,用眼神示意她們無事,只是看起來好似沒甚作用……
他苦笑一聲,也不知該怎麼說,從何說起……
賈琮自己還未將所有的來龍去脈搞清楚。
只有等下次再說。
只是他剛一轉身,就感到背後有人跑來,緊緊抱住了他。
賈琮原以爲是賈環,可看到身旁賈政瞠目結舌的模樣,便知不是。
他回過頭一看,卻見哭成淚人的黛玉,滿面哀絕的抱着他。
任上面賈母、寶玉等人連連呼喝,任王夫人、薛姨媽、李紈、迎春姊妹們驚呼不絕,卻也不肯放開賈琮。
賈琮見之,之前面對賈母凝結的目光也化了開來,微笑道:“你要一起去,那便一起去。”
黛玉淚流滿面連連點頭道:“從今往後,唯有死別,不再生離!”
這是賈琮出京前同她許下的諾言……
而後面,寶釵也慢慢起身,走了過來。
見此,本就頭疼該怎麼儘快和賈琮撇清干係的薛姨媽差點唬掉魂兒,連忙從上面跑下來,拉住寶釵哭道:“好丫頭,你但凡也爲我和你哥哥着想一點。這樣的事,摻和進去便連一家人也攪了進去啊!”
寶釵聞言,心如刀絞,兩相作難下,逼的她全身顫慄不止。
她看着賈琮,彷彿在作訣別。
忍不住的一步步想要上前,薛姨媽死死拉住,哭道:“乖囡,你要娘與你跪下麼?”
“媽……”
寶釵聲音嘶啞之極,喚出這一言,卻是連心也碎了。
就聽賈琮溫聲道:“寶姐姐且在家等兩日,我很快就派人來接你。”
說罷,對她溫煦一笑後,聽到外面已經有第二波宮人來傳旨相催,也不再管高臺上賈母、寶玉等人叫他留下黛玉的啐罵,握着黛玉的手,大步出外。
出了榮慶堂,賈琮看着仍在淚流不止的黛玉,笑道:“還在哭啊?那咱們這一去要是一去不回……”
黛玉幽幽的擡起眼,看着賈琮,聲音哽咽害怕,卻還是堅定的道:“那便一去不回。”
賈琮聞言,仰頭哈哈一笑,牽着黛玉柔弱無骨的玉手,走下抄手遊廊。
這時,第三波傳旨天使再至,竟還是黛玉的熟人……
但葉清似不夠朋友,只與滿眼期待的黛玉微微頷首,而後張開一張聖旨,大聲道:“陛下有旨:傳太子即刻回宮!”
念罷,葉清身後十數御林軍,齊齊大聲道:“陛下有旨:傳太子即刻回宮!!”
榮慶堂門前,正由鳳姐兒等人攙扶出來,想要追回黛玉的賈母等人,怔怔的看着這一幕,大家好方,什麼鬼……
此刻,葉清已經從賈琮手中接過懵然的黛玉說笑起來,賈琮則轉過頭,目光淡然的掃過衆人後,被衆御林及其親兵護從離去。
忽地,薛姨媽覺得自己的苦膽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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