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含元殿
硃紅樑宇,飛檐鉤角的寶殿之下,一隊隊身形高大的錦衣府衛,立身在廊檐之下,腰間挎着一柄柄繡春刀,面上神情莊肅。
殿中氣氛安靜,落針可聞,在這一刻似乎被賈珩的訓斥之言給震到。
賈珩面如玄水,冰冷目光逡巡四顧,沉聲道:“諸位疑賈某,自賈某爲布衣之時就有,延續到今日,攻訐之音,仍不絕於耳,然賈某赤膽忠心,皎若日月,滿朝文武捫心自問,賈某於社稷何曾有半點虧心之處?”
可以說,外間對他的攻訐就沒有停過,直到今日封爲衛王,朝野上下更是喊打喊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值得一提的是,衛王只是小藩,至於晉、樑、燕等封號,那不是給異姓用的。
此刻,殿中一衆文武羣臣,倒也有年輕一些,臉皮薄的,面容上就現出一抹愧疚之色。
不過,在場衆文武羣臣大多數面無表情,心頭冷笑連連。
你過往忠心耿耿不假,但誰知來日會不會變節?
賈珩道:“爾等飽讀聖賢之書,僅憑臆測,就行此誅心之論,對本王口誅筆伐,何其卑鄙?”
不是所有的文官都聽從內閣之命,這些科道御史甚至連內閣閣臣都會彈劾,故而,今日這一出,並非是李瓚、高仲平等內閣閣臣沒有做好場外工作。
其實,今日沒有人一頭撞死在大殿中,已是幸事。
當然,也和賈珩只是晉爵親王,而無九錫封號有關。
此刻,都察院左都御史許廬,立身在文臣之列,目光冷冷地看向那蟒服少年,暗暗觀察。
自崇平帝大行之後,這位都察院總憲病倒了一陣,終於在前幾個月,身子骨兒纔回復一些元氣,不想又碰到新皇遇刺身亡,陳漢政局動盪,社稷飄搖。
彼時,就在內閣閣臣朝班當中,呂絳面色冰冷如鐵,目光陰沉地看向那蟒服少年。
先帝剛剛駕崩,此人就於大殿訓斥羣臣,驕橫跋扈,亂臣賊子之相已現!
可恨,內閣對其不停退讓。
高仲平這會兒,同樣看向那蟒服少年,面容剛毅,目中現出一抹幽晦之色。
心中同樣擔憂莫名。
親王之爵,不可輕授,如今開了這個頭,來日會到哪一步?他們是否自此成爲大漢的罪人?
這時,落座在金鑾椅上的甄晴,翠麗細秀柳眉之下,眸光瑩瑩地看向那神采飛揚,怒斥羣臣的蟒服少年,一時間竟有些癡了。
賈珩訓斥而畢,向着簾子之後的甄晴行了一禮,低聲道:“皇后娘娘,微臣以爲當擇吉日,使憲宗皇帝先行歸葬。”
甄晴默然了一會兒,粉脣微啓,問道:“內閣如何看?”
這時,內閣首輔李瓚出得朝班,面色肅穆,拱手道:“娘娘,微臣以爲,後日就是良辰,可送憲宗皇帝歸入陵寢。”
甄晴輕輕點了點頭,晶瑩熠熠的美眸凝了凝,說道:“憲宗皇帝停靈日久,也該入土爲安了。”
殿中同停父子二人靈柩,的確有些不像話,在外人眼中,都透着一股大漢藥丸的亡國之兆。
這在平行時空的大明,倒是有過一起,但此世的大明自嘉靖朝失去國祚,仍無多少先例。
見殿中羣臣氣氛漸漸安靜,甄晴那張靡顏膩理的玉容清冷如霜,粉脣輕啓些許,幽幽說道:“來人,宣讀詔書吧。”
而後,又過了一會兒,新皇的第一封詔書再次宣讀,仍是內閣代擬,佈告天下,主要是小皇帝登基的聖旨,表明登基踐祚,詔告天下,使中外臣民鹹知。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先皇駕崩,歸於五行,朕承皇天之眷命,列聖之洪休,奉大行皇帝之遺命,屬以倫序入奉宗祧……”內監高聲唸誦着,聲音帶着幾許悲壯之意。
而後是稱帝改元,爲其母甄氏上皇太后尊號,而馮太后則是曾祖母太皇太后。
年號定爲幹德,自明年以後,大漢就是幹德元年,而崇平十九年、建興元年、幹德元年,短短兩年當中換了三個年號,足見大漢社稷動盪,政局一波三折。
至於宋皇后,因爲聯合魏樑兩藩謀逆,雖未被削去尊號,但也並未再上太皇太后尊號,似乎被遺漏了一般。
或者說,對於陳漢的文武羣臣而言,宋皇后本身就是一個比較尷尬的人物。
待內監宣讀完詔書,甄晴細長而黛青的柳眉下,那雙清冽、狹長的鳳眸當中蘊藏着幾許嬌俏之意,清聲說道:“衛王,李閣老,光宗皇帝的陵寢還是當加緊修建,以免停靈太久,影響聖軀完好。”
天氣馬上就會入夏,天氣炎熱,雖然用香料、冰塊堆迭屍身四周,以維持屍體不腐,但時間長了,屍體也會腐爛。
賈珩手持一方白璧無暇的象牙笏板,快步出得朝班,拱手應是。
李瓚同樣出得朝班,向着甄晴行禮稱是。
此刻,內閣閣臣之列,呂絳面色陰沉如鐵,凝眸看向那出班領命的蟒服青年,粗眉之下,目中現出一抹冷峭之意。
此人鷹視狼顧,反跡已現,來日未必不會生出異心,反對朝廷。
高仲平眉頭緊皺,心頭也蒙上了一層厚厚陰霾。
親王之爵,雖是小藩,但同樣違背了祖制,來日這大漢天下何去何從?如果當真爲衛王所篡,他們又如何至九泉之下,面見聖上?
軍機大臣朝班,北靜王此刻一襲白色蟒服,身披重孝,此刻,目光凝露一般看向那蟒服少年,心神當中也有幾許震驚莫名。
子鈺如今已經是親王之尊了,位分兒尚在郡王之上。
而甄應嘉、甄韶等人,面上同樣是神色複雜地看向那蟒服少年。
因爲,甄晴現在已經成爲太后,甄應嘉和甄韶更多還是以甄晴爲主。
剛剛籌備海關事務返回的林如海,則是擔憂地看向那蟒服少年,自家女婿如今成了親王,天下諸臣如何不疑?
賈政因回京述職,這次也參加了朝會,凝眸看向那蟒服少年,目中同樣帶着幾許複雜莫名。
或者說,賈珩今日的權勢,賈政已經有些看不懂了。
子鈺如今封爲親王,可謂富貴榮華已極,當是急流勇退之時,可如今的朝局,似是不進則死。
此刻,殿中其他科道言官,面上神情同樣複雜莫名。
先前科道言官的一輪表演,並沒有在事實上對衛王造成絲毫動搖,反而讓其得大義凜然,訓斥了衆人一通。
待諸事料定,甄晴修眉之下,目光瑩瑩閃爍,凝眸看向那蟒服少年,似是敲打說道:“衛王,如今我大漢社稷正值風雨飄搖,有道是,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爾要實心用事,恪勤修己,與內閣閣臣共同輔佐新帝,不負兩代帝王所託。”
賈珩整容斂色,朗聲說道:“微臣定不負娘娘教誨。”
如今,自己的兒子是皇帝,情人則是皇太后,或許壓根就不用篡位,就能施行自己的政治主張。
但也就是二十年左右的光景。
隨着自家的兒子長大,多半不會認自己這個父親,因爲他的法統合法性來源則是來自於新皇,甚至還會從自己手中奪回權力。
換句話說,他來日的結局猶如呂不韋,不被承認、不被感激、不被懷念,甚至自己這些私生子都可能被甄晴之子仇視,乃至剪除。
可以預見,來日就是諸子自相殘殺的戲碼。
甄晴點了點螓首,柳眉之下,清冽目光閃爍了下,說道:“諸卿,憲宗皇帝后日下葬,諸位都回去好好收拾一下,以備出殯。”
下方,殿中一衆文武羣臣,皆是拱手告辭。
甄晴細秀而翠麗的柳眉挑了挑,那雙瑩然、清澈的鳳眸眸光閃爍了下,宛如凝露一般看向那蟒服少年,清聲說道:“衛王留下,本宮尚有事相詢。”
賈珩面容上並無異樣之色,朝着甄晴拱手行了一禮,高聲說道:“是,娘娘。”
這個磨盤,就不怕別人傳他和自己的桃色緋聞,然後沸沸揚揚,滿城風雨。
這種事情,在青史上可謂屢見不鮮,猶如張居正和李太后,兩人之間的情史經過幾度編排,已爲外人繪聲繪色。
待殿中羣臣散盡,甄晴柳眉之下,目光定定看向那蟒服少年,柔聲道:“子鈺,你如今封了親王,以後要盡心輔佐傑兒,本宮這幾天尋師傅,教授傑兒文韜武略,你也在一旁提點着纔是。”
現在給眼前之人封了親王之爵,那他也就不會偏向那宋氏了。
哼,等這兩天就找一找那宋氏,讓她最近安分一些纔是。
賈珩凝眸看向那襁褓中的陳杰,此刻,那小傢伙衝着賈珩笑了笑,繼承了母親和父親優良基因的陳杰,雖是年幼之齡,但這會兒已現出幾許俊朗之態。
而甄晴這邊廂說話之間,就將兒子遞給一旁侍奉的女官,然後,目光癡癡地看向那蟒服少年,道:“衛王,你隨本宮來。”
賈珩對上那一雙灼灼而視,嫵媚流波的美眸,心神就有幾許古怪之意。
這磨盤不會是要在楚王棺槨之前……
這可真是太大不敬了。
或者說,這樣做是要遭天譴的吧?然後,楚王屍變,頭上和身上都長滿了綠毛?
甄晴而後,也不多說其他,神情施施然,來到一旁停靠棺槨的偏殿,此刻,尚有女官和嬤嬤跪於靈柩之畔,對着靈柩哭泣不停,方纔殿中諸文武大臣議事之時,哭聲就隱隱傳至殿中。
因爲新皇身邊兒除了甄晴,再無其他妃嬪,只能尋一些宮人來充數。
甄晴容色清冷,吩咐着一旁的女官,道:“晌午了,讓這些人都下去用飯吧,待下午再過來。”
那女官輕輕應了一聲,然後也不多言,轉身離去。
賈珩心頭愈發古怪,目光閃爍了下,凝眸看向甄晴,說道:“你打算做什麼?”
甄晴彎彎修眉之下,晶然明眸猶如凝露一般,凝眸看向那蟒服少年,羞惱道:“本宮在這兒,還能做什麼?”
這人心裡不定正在冒着什麼壞水。
不過,當初她在對那人恨的咬牙切齒,心底暗暗發狠之時,也曾想過要在那人靈前,狠狠氣上那人一場。
賈珩面色凝重,朗聲說道:“今日朝堂之上,文武羣臣的表現,你應該已經見到了,今日物議沸騰,羣起而攻。”
甄晴纖聲說道:“你在朝中可以發聲維護之人太少,雖說你岳丈也爲內閣閣臣,但貿然出言,反而成爲衆矢之的。”
賈珩贊同說道:“是啊,放眼望去,朝堂竟無一人能夠站出來仗義執言。”
甄晴細秀柳眉之下,那雙嫵媚流波的美眸,靜靜凝視着那蟒服少年,柔聲說道:“今年開恩科,你來充當主考官,以爲推延新政,揀選人才,可以挖掘一些人才。”
賈珩道:“此法倒也甚好,但縱是進士,也各有學派、鄉籍,很多或可因利聚,但如想長久,還需以理服人。”
哪怕是內閣閣臣的學生,一樣能和座師反目,關鍵是要有一套理學學說籠絡人心。
也就是他要構建自己的理學學說,在意識形態領域獲得話語權。
甄晴說着,指着那不遠處停放的棺槨,偏僻的角落,輕聲道:“隨本宮來。”
賈珩目光瞟了一眼那棺槨所在位置,沉靜面容上就是現出一抹異樣之色。
不是,磨盤這是來真的?
賈珩也不多言,說話之間,隨着甄晴,向着偏殿裡廂而去。
此刻,甄晴這邊廂,蹲將下來,擡眸之間,凝眸看向那蟒服少年,嫵媚流波的美眸當中現出幾許癡癡之意。
纖纖素手湊近而去,檀口張開,不大一會兒,那張豐膩、柔潤的臉蛋兒酡紅如醺,而那雙嫵媚流波的美眸中滿是欣喜之意。
賈珩清冷眉眼之間滿是舒爽之意,面容上滿是欣然之色。
此刻,不遠處正是停放着楚王的棺槨,周圍支起白幡。
賈珩心神驚悸莫名,尤其垂眸之間,看向那端莊華豔的麗人,臉蛋兒時鼓時陷,心神更是涌起一股莫名之意。
也不知多久,甄晴劇烈咳嗽了幾下,臉蛋兒兩側紅暈酡紅,明媚如桃,咕咚咕咚嚥了下去,那張臉蛋兒酡紅如醺,擡眸之間,彎彎柳眉之下,晶然美眸嗔怒流波地看向那蟒服少年,說道:“你可真夠荒唐的。”
這人似是嗆了她一下。
賈珩目光深深,凝眸看向嘴角仍有白露垂掛的甄晴,面容上卻似現出一抹詫異之色。
暗道,這不是你提出來的嗎?怎麼到了你的嘴裡,就成了我夠荒唐的了。
甄晴這會兒,拿着帕子擦了擦嘴,那張白膩如雪的臉蛋兒愈添明媚和嬌豔。
賈珩這會兒,輕輕整理着衣裳,劍眉之下,目光深深,眸光凝露而閃地看向甄晴,催促道:“快些,別讓人瞧見了。”
甄晴輕輕應了一聲,白了一眼那蟒服青年,暗道,你方纔怎麼不快一些?
賈珩凝眸看向甄晴,低聲說道:“宮中這幾天怎麼樣?”
甄晴溫聲說道:“你是問哪方面?如果是問本宮和宋氏的關係,這幾天,本宮並沒有怎麼去招惹她。”
賈珩點了點頭,溫聲說道:“倒也不是,宮中的宿衛,我讓人輪換而畢,你和傑兒平常也要小心。”
甄清修眉之下,美眸白了一眼那蟒服少年,似是打趣,又似是譏誚,道:“難得一見,你這般關心着傑兒。”
賈珩面色有些不自然,說道:“你這話說的,我的兒子,也是我的骨血,怎麼可能不關心。”
嗯,在楚王靈柩之側打情罵俏,總有些喪盡天良,這怕是要遭天譴的吧?
甄晴柳眉彎彎,晶然熠熠的目光閃爍了下,輕聲說道:“等過幾天,讓蘭兒和溪兒從外間過來,一同進宮說說話,本宮這邊兒在這皇宮裡,孤零零的,倒是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當然,這也是希望賈珩能夠一同過來。
賈珩想了想,目光閃爍了下,輕聲道:“我看能否再尋個什麼由頭,進入宮中。”
甄晴輕輕嘆了一口氣,道:“本宮在這宮中,真是沒什麼意思。”
原本以爲成了皇太后,可以垂簾聽政,或許生活多了一些趣味,但真正到了這一天,發現也就這麼一回事兒。
賈珩看向面上現出悵然之色的甄晴,心緒莫名。
……
……
榮國府,榮慶堂
賈母落座在一方羅漢牀的軟榻上,正在與邢王二夫人敘話,下首落座着薛姨媽和鳳姐。
衆人正在說着笑話,有鳳姐在,榮慶堂不缺笑聲。
就在幾人敘話之時,忽而林之孝家的進入廳堂當中,開口道:“老太太,二老爺回來了。”
賈母聞聽此言,面色訝異莫名,低聲說道:“他今個兒不是去宮中上朝去了嗎?”
少頃,卻見賈政身穿三品官袍,面帶喜色地進入榮慶堂中。
賈母面容詫異了下,問道:“政兒,這是怎麼了?”
賈政道:“母親,今個兒,新皇繼位,封子鈺爲親王之爵。”
賈母:“……”
王夫人手中的佛珠已經現出了指甲印,那張白淨面容上見着一抹震驚。
親王?這比着郡王又晉爵了一次?
鳳姐笑道:“親王了?”
賈母聞聽此言,那張蒼老面容上現出一抹詫異莫名之色,道:“異姓親王?”
此刻,薛姨媽那張白淨的臉蛋兒上,繁盛笑容也不由自主地浮將起來。
賈政點了點頭,只是那張儒雅、明淨的面容上不無反對之意,低聲說道:“只是,朝中文官反對聲不絕於耳。”
“那些文官兒什麼時候不反對?”賈母此刻蒼老面容上現出一抹思量之色,一針見血,沒好氣地說道。
賈政面色一滯,說道:“母親這麼說也是。”
可不是,從子鈺封伯爵,再到封侯爵,封公爵,朝中文官的反對之聲就沒有停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