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1章 崇平帝:……朕其可乎?
大明宮,含元殿
隨着左都御史許廬出言舉薦秦業,殿中衆臣都是面面相覷,心頭思量着緣故。
一些不知道的官吏,在腦海中搜索着秦業其人,神情茫然,多是毫無印象,無他,大漢中樞六部當中,郎中一級的官吏不說多如牛毛,但有數十位,除非專掌人事的吏部天官兒,不是誰都對每一個官員的履歷有所瞭解。
“秦業?”
崇平帝不知爲何,隱隱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忽而在心頭閃過一道亮光,這不是賈子鈺的老丈人?
好像先前是在工部來着,還有一女秦氏,不久前剛剛封着誥命,現在這許廬怎麼舉薦着秦業,莫非另有隱情?
倒不是沒有聯想到會是帝黨二人暗通款曲,私相授受,可許德清的爲人,他還是知道的。
如是賈珩求到許廬門下,想來以其性情,反而上疏彈劾,但如此說來,就是系出一片公心了?
楊國昌聞言,心頭卻爲之一驚,蒼聲道:“聖上,老臣以爲不可,這秦業論品級不過五品,何德何能超擢一部部堂?況老臣聽說,該員年過六旬,耳昏眼花,以年老也在本次京察之列,何堪大任?”
許廬面色淡淡,冷睨了一眼楊國昌,幽幽道:“如果下官沒有記錯的話,楊閣老也已年過六旬了吧?”
楊國昌:“……”
他爲閣臣,這等郎中小官豈能與他相提並論?
臉色刷地陰沉下來,這個許德清,先前在京兆府就與那賈珩小兒相識,如今多半是得其相托,這才於今日廷推之上舉薦秦業繼任工部。
就在衆臣心思震動之時,工部尚書趙翼手持笏板,沉聲道:“啓稟聖上,臣以爲工部營繕司清吏司郎中秦業可任工部部堂,皇陵貪腐一案,工部員僚皆爲潘盧二人裹挾,與其沆瀣一氣,值此萬馬齊喑之時,唯秦業在營繕清吏司不與彼等同流合污,臣舉薦秦業爲工部侍郎,協理臣處置部務,整飭人事,還請聖上允准。”
趙翼此言一出,好似一顆巨石在殿中掀起驚濤駭浪,殿中衆臣倏然色變,議論紛紛。
如果說左都御史許廬的舉薦,還有幾分勢單力孤的獨請意味,畢竟自《隆治會典》修訂以來,雖未明文有載,侍郎必須由三四品官接任,但吏部選人用人也漸漸形成一個約定俗成的轉任流程,因此衆人先前所舉薦之人多在諸省巡撫、藩臬兩司、寺監官員之中。
而此刻一位工部本部尚書的力挺,無疑是身爲工部營繕清吏司郎中最大的認可,而且趙翼又是曾爲閣臣,哪怕如今已退歸本部,可話語權也非一般朝臣可比。
此事無疑就有六七分成算了。
兵部侍郎施傑見狀,眉頭皺了皺,思量了下,覺得或許再等一等出言比較好。
此刻如果他也出言舉薦秦業,在方纔的質疑和攻訐之中,未必爲秦業接任部堂之職增加多少分量不說,還容易引起一些人的惡意揣測。
是不是他收了同在軍機處的賈子鈺好處,這纔給予方便,這落在旁人眼中就有於國家公器而謀之以私室之嫌。
崇平帝聞言,面色閃過一抹思索,皺了皺眉問道:“秦業在工部三十年,爲何沒有遷轉?”
這是問着吏部尚書韓癀,這等官員三十年皆在一部,並未調任,本身就透着不尋常。
韓癀面色一整,出班奏道:“啓稟聖上,秦業並非科甲出身,其昔年以工部令史小吏起身,而後積功,歷經主事、員外郎之職,這般就耗費了一二十載光陰,及至遷任郎中,已是吏部格外照顧,如此轉任磨勘,將近二十餘載,主司營繕清吏司後,原是秩滿即可外放諸省,但工部人事紛繁,又未得適宜空缺兒,遂漸漸耽擱,此臣掌吏部事後,形此疏漏,還請聖上降罪。”
這番說辭可謂滴水不漏,因爲秦業仕途起點太低,在場羣臣誰人不知,以秦業之書吏出身,光是流外之任就要不少水磨功夫,而在郎中之前就耽擱了不少時間,等好不容易到了郎中之位,礙於出身,因爲吏部沒有合適空缺兒而耽擱了。
吏部肯定是要先緊着科舉出身的官吏補缺兒。
說白了,就是到了仕途天花板。
崇平帝面色淡漠,沉聲道:“工部不同其他部衙,不需限定科舉正途,況科甲出身如潘盧二人,也未見得謹記聖賢教誨,持身以正,反而貪鄙敗度,聚斂成性,以科舉出身妄定賢愚、貴賤,朕其可乎?”
韓癀皺了皺眉,面色微變,對這番“歧視”之言,心頭不是很認可。
殿中一應羣臣,凡是科舉出身的官吏,臉色同樣不好看。
如是清濁不分,科舉出身沒有絲毫清貴,那他們辛辛苦苦讀書,所爲何來?
此言,誠不敢苟同!
但因爲一衆皆爲三品高官,養氣功夫十足,此間並無科道侍從官隨侍,崇平帝這番話倒未起得什麼諫言四起。
這並非推舉吏、兵二部尚書,那時會有科道侍從官與羣臣分東西而站,一推薦、一糾劾,最終定四五人名單,交由崇平帝圈用。
如今之廷推,已是齊浙兩黨事前爭鬥的結果。
楊國昌面色陰沉,出班奏道:“聖上,老臣聽聞這秦業是軍機大臣賈珩的岳丈,其爲工部一案主審,未免有瓜李之嫌,臣請聖上三思。”
此言一出,原本不明就裡的衆官,都是心頭微訝,暗道,還有着這麼一樁關係。
難道……是賈子鈺走着這兩人的關係。
是了,先前賈子鈺爲趙尚書求情,這別是達成了什麼交易吧?
有不少官吏先前的舉薦就是這般而來,自然也會如是想着。
就在這時,國子監祭酒劉瑜中,幫腔說道:“下官也聽說,秦業是軍機大臣、京營節度副使賈珩的岳丈,賈子鈺爲恭陵一案主審,而恭陵一案,兩位部堂皆被聖上以重刑處置,明正綱紀,臣以爲賈子鈺岳丈升遷工部侍郎,實是令人費解。”
因爲當初含元殿中,賈珩上疏《平虜策》,曾與齊黨中人爭執辯駁過,對賈珩的一些家庭情況,齊黨中人自是有所留意。
殿中羣臣聞言,一時竊竊私語,交頭接耳,面上不僅現出狐疑之色。
令人費解?
這就是說內有隱情,當然這等沒有任何證據的揣測有些陰謀論,但偏偏是這等誤導性強的話術,最是引人遐想連篇,因爲以己度人。
工部尚書趙翼面色淡漠,反駁道:“如果下官沒有記錯的話,楊閣老舉薦的國子監祭酒劉瑜中劉大人還是臨沂人呢?如論瓜田李下,楊閣老當仁不讓,至於劉大人,什麼時候做了言官御史的事來?”
楊國昌臉色微變,心頭一沉,心頭冷意涌起,這趙翼當初在內閣,他沒少給予照顧,現在被除了閣員之職,不去行有不得,反求諸己,竟還心懷怨憤,全無閣臣風範。
然而楊國昌並不知趙翼心頭所想,一來恭陵之案應由內閣首輔攬責,而他卻被攆出內閣,二來,恭陵之案還有戶部的插手,如戶部右侍郎樑元也涉案中,現在正被錦衣府拿捕,檻送神京,何以楊國昌獨善其身。
這邊廂,幫腔的國子監祭酒劉瑜中,臉色也不好看,凝結如冰。
楊國昌沉聲說道:“老臣係一片公心,不忍見國家公器爲人私相授受,成爲投桃報李之物,老臣請聖上明鑑。”
這話直指工部尚書趙翼是因爲前日賈珩幫着說話在“投桃報李”,視國家公器爲給予人情的工具,這種指責不可謂不嚴重。
趙翼沉聲道:“楊閣老,如是下官沒有記錯,戶部侍郎樑元同涉案中,楊閣老治下出此貪官污吏,不知自察本部,還在舉薦官吏?況滿朝文武哪個不知,楊閣老與賈子鈺早有宿怨,楊閣老指責下官私相授受,下官還懷疑楊閣老因私廢公呢!如今,秦業不論品行、資歷,皆在合適之選,楊閣老爲何百般阻撓?”
此言一出,衆人覺得過癮之時,又覺得驚心動魄,因爲這是一位曾經的閣臣在御前打擊內閣首輔的威信。
無他,這般高官正面言辭交鋒,平時根本見不到。
崇平帝皺了皺眉,面色也不好看,沉聲道:“舉賢不避親,舉賢不避仇,既爲國家舉賢,當出一片公心,諸卿不可秉誅心之論,妄起爭執!”
這就是經過先前連番打擊,楊國昌的威望逐漸不足以壓住同僚。
見兩人有劍拔弩張之勢,韓癀打了個圓場,笑了笑道:“楊閣老,如今賈子鈺又不在朝堂議論人事遷轉,也談不上什麼瓜李之嫌,況楊閣老這般揣測,捕風捉影,毫無根據,如今御前爭執,也有失體統。”
這就是陰測測說楊國昌有失體統,哪還有首輔的樣子?
韓癀說着,不待楊國昌出言,躬身,向崇平帝拱手道:“聖上,臣以爲工部方歷大變,起碼當尋一位熟稔本部事務的官吏遷任,秦業先前礙於科甲出身,沉淪下吏多年而不得大用,然近三十年,秦業人如其名,勤勉任事,於本部事兢兢業業,聖上寬宏雅量,選賢舉能向來量才錄用,不拘一格,臣以爲秦業可爲工部侍郎,還請聖上不以秦業出身,鑑納臣言。”
而在這時候,秦業升任部堂幾是大勢已成,不如順水推舟,賣賈子鈺一個人情,讓其岳丈秦業接掌工部,反正天子的心意是不在齊浙兩黨之上。
至於科舉出身這個東西,重要也不重要,如不少監生、舉人也有位封疆大吏者,雖然少也不是沒有。
韓癀進奏之言一出,刑部尚書趙默眸光閃爍,同樣手持象牙笏板,道:“臣,也以爲工部當揀選一位積年老吏襄理部務,既秦業爲官數十載,克勤克儉,於部務從無疏漏,臣以爲應由秦業接掌工部事務,並無不妥。”
兩位閣臣贊成,再加上先前的工部尚書、都察院總憲兩位重臣的贊成,一下子就形成了某種浩浩蕩蕩、不可抵擋的大勢。
人心所向,衆望所歸!
兵部侍郎施傑此刻已然是目瞪口呆,心頭幾乎以爲那賈珩另找了浙黨共推自家老丈,心思電轉之間,就決定緘默不言。
現在,開口反而不如不開口,否則同爲軍機,共掌樞密,難免被人揣測早有勾連。
在羣臣矚目中,崇平帝似好生思量了一會兒,忽而開口說道:“韓卿所言在理,即刻遷秦業爲工部右侍郎,坐衙視事,襄贊部務。”
年紀大了,任不過幾年就可致仕,也無礙朝局,再加上不羣不黨,輔助趙翼收制衡之效,否則廷推來廷推去,放眼望去都是齊浙兩黨。
此言一出,殿中衆臣心思複雜,如浙黨中人,如太常寺卿心頭不乏氣悶,韓相先前答應的好好的,方纔卻緘默不言,竟反推一老朽之官。
隨着衆臣拱手遵旨,工部兩位侍郎已定一人。
只是一些人,心頭不免泛起嘀咕,有人感慨這是那位賈軍機的聖眷優渥,有人則是揣摩,這裡面恐怕還有聖心的其他考量。
這時,左副都御史張治,手持玉笏,拱手道:“聖上,工部左侍郎尚在空缺,工部部務需人署理,以掌部務,還請聖上定奪人選。”
秦業現在轉任的工部右侍郎,那麼工部左侍郎,尚在空懸,不知又該何人任職?
只是左副都御史張治之言,多少帶着情緒,因爲先前所舉薦人選,先後被崇平帝否掉。
其他人也心思活泛起來。
崇平帝沉聲道:“選任官吏,寧缺毋濫,今日廷推既無合適人選,不妨空懸以待賢才,況趙卿回部理事,分掌本部一應事務,工部應能各安其事。”
大漢六部之中,尚書之下分左右侍郎,品級一樣都是正三品,只是左尊右卑,分掌內外,比如禮部左侍郎主持祭祀、朝會,而右侍郎主持各省鄉試,各藩屬國的冊封。
衆人聞言,心頭都是一驚。
內閣次輔韓癀聽着崇平帝這番言語,心思更爲複雜,果然如他所料,天子寧願空懸其位,也不願讓齊、浙兩黨再往工部安插人手,聖心如此,徒呼奈何!
崇平帝說完,冷漠目光掠向下方一衆官吏,最終目光停留在工部尚書趙翼臉上,問道:“趙卿回部理事,當與工部右侍郎秦業整頓部務,揀選幹吏以實工部員僚,不得延誤部中事務。”
趙翼面色一整,拱手道:“聖上,微臣遵旨。”
一場廷推,齊浙兩黨在崇平帝的意志下,盡數無功而返,反而讓工部只爲小小郎中的秦業揀了便宜,此事瞬間隨着散會的朝臣,向着整個神京城擴散,而爲百官所知。
秦業,其人先前不過爲工部一司郎中,非科甲出身,焉能出仕高位?
不說在京寺監官員,就說諸省藩臬兩司的官員,還有南京六部的官員,也有不少資歷堪備者,輪也輪不到秦業吧?
……
……
武英殿,軍機處
賈珩坐在軍機處後的一方紅木條案後,正翻閱着諸省遞送而來,摞成一摞的軍務奏疏,其實,心神有一半兒停留在含元殿方向。
今日廷推六部侍郎,他爲軍機大臣,卻連旁聽的資格都沒有,這是因爲沒有經過一場場戰事的洗禮,軍機處的地位不高所致,還未得以侵奪內閣職權,名不副實。
就在賈珩思量之時,忽地,外間一個書吏進來,進得軍機處官廳,說道:“大人,錦衣府北鎮撫使傳來急報。”
原本正在條案後抄寫的穆勝、石澍、史鼎等一應軍機司員,聞聽此言,都是一愣,停了手中正在書寫的毛筆,擡眸看向那蟒服少年,心頭好奇。
賈珩接過密封好的錦盒,取出鑰匙,打開錦盒,從中取出一份簿冊,放在手中閱覽而罷,目光凝了凝,面上倒無多少異色流露,起身離了長條案。
“子鈺,可是出了什麼事兒?”史鼎皺眉問道。
賈珩沉聲道:“是李閣老的信,薊鎮總兵唐寬已爲李閣老拿捕,檻送京師,錦衣府方面,府衛會沿途護送,飛鴿傳書至此,我這就至內書房奏報聖上。”
薊鎮總兵被拿捕,這是一樁大事,因爲意味着一件事,齊黨勢衰,已經不可避免,楊國昌相位搖搖欲墜。
李瓚在前不久在其子李懿、兵部右侍郎鄒靖的陪同下,抵至北平,在北平大小官吏迎接下,剛至帥司,當着北平都指揮使司,北平府尹等一衆官吏的面,令隨行欽差衛隊,當場拿下薊鎮總兵唐寬,暫且收繳了山海關總兵吳堯兵權。
至於譁變,想都別想。
其一,大漢朝廷對薊鎮以及北平府都司的控制,通過輜重錢糧、官吏任免達到一個相當高的程度。其二,唐寬去出迎李瓚時,也有些意外李瓚竟當場將自己拿下,其三,原有楚黨出身的干將爲之配合,這是李瓚爲兵部尚書多年掌握武將升遷積累的底蘊,其四,就是錦衣府從中協助。
“只是這個仇都尉,還立了功。”賈珩思忖着,心頭有些玩味,隨即也不再耽擱,前往大明宮尋崇平帝奏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