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城,北城
北城共有四座城門,隨着賊寇惶懼崩潰,不約而同涌向北城,包括陳州門、衛州門在內的四座城門霍然洞開,人聚如蟻,逃亡者衆。
城門樓上馬燈與爐火火苗隨風搖晃,與月光同照輝映,照耀得城門樓上下通明如晝。
伴隨着嘈雜聲響,王思順率領手下五六百弟兄,以及從衆都而來的丁夫,前後推操擁擠過城門洞,人吼馬嘶,喝罵之聲此起彼伏。
王思順這一跑,好似連鎖反應,無疑帶動了在北牆城垣協防的五千丁夫,李延慶去支應賀國盛,原本留下守城的人手就不多,這下子也不知誰起了頭,三五成羣沿着城牆上的兵道,向下逃亡,將幾座城門弄的擁擠不堪。
「走水門。「王思順高聲喊着,領着手下一衆弟兄,不顧逃命的丁夫和其他賊寇,徑直拐向五丈河水門。
由於王思順早就準備好船隻在水門前接應,直接領着幾百弟兄,手忙腳亂地上了手下兄弟看守的數十條船隻,打開水門籠柵。「快,快,開船!」
王思順面帶驚惶之色,瞳孔中密佈血絲,口中急聲喊道。
回頭隔着開封府城城門洞向着裡間眺望而去,只見大火熊熊燃起,震天的額廝殺聲傳來,心頭更是駭懼莫名。
好在他有先見之明,提前讓人備下舟船,不然,等會兒困在開封府城就麻煩大了。
手下一個頭目,急聲道:「大當家,後面還有兄弟們沒上來呢。」
王思順手下原有兩三千人,都是聚義依附的各路「豪傑義士「,現在僅僅帶出五六百人,剩下部衆多還在不明就裡地抵擋京營官軍的進攻。
「來不及了,我們船隻不多,現在趕緊駛進黃河,向懷慶府去!」王思順急聲說着,見着還在遲疑不決的手下弟兄,道:「愣着作甚,開船!」
一咬牙,「鐺「地拔出腰間寶刀,猛地砍斷嬰兒手臂粗細的纜繩。
而後船隻迅速駛離,而水門渡口還未登上船隻的衆人,見得此幕,頓時大急,有的人顧不得起來,「噗通「如下餃子一樣跳進河水之中,「撲棱棱…「向着王思順的船隻游去。
「船上滿了,兄弟們,另尋他途,趕緊逃命去吧!「王思順高聲喊道。
還未登舟的賊寇聞聽此言,無不破口大罵,其中不乏原就是王思順部屬的賊寇。
「這開封府特孃的根本守不住,老子前幾天就聽城裡的老人說,這座城古來就沒有守住過。「王思順立在船頭,忿忿罵了一句,轉頭看向面色多是陰沉不定的弟兄,道:「弟兄們,咱們去懷慶府,休整之後,轉道山東,齊魯山高林密,正適合我等安身。」
衆人臉色陰鬱,只得應是。
分明對王思順方纔的行徑頗爲不滿,因爲被丟下的人中不少是鄉黨,而且衆人見王思順如此刻薄,自然心寒不已。
就在王思順領着手下賊寇,乘船隻駛出水門之後不久,官軍大舉進城,開封府守不住的消息,也如瘟疫一樣迅速擴散整個開封府城,在北城城門樓躊躇的賊寇也慌了神,開始大批大批向着城外逃亡。…
又過了約莫有兩刻鐘,伴隨着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的噠噠「之音,黑壓壓的馬隊如烏雲漫卷過陳州門,爲首者赫然是羅進忠,率領手下近千弟兄,向着北城的陳州門涌逃。
先前,當李延慶提出蒐集軍馬,以備相持日久偷襲官軍所用的策略時,羅大當家心思就活泛起來,主動請纓,先命人蒐集軍馬,現在正好用得上。
這位羅大當家,棄東城而逃時,還順路去了開封府的牧馬監所,徵調軍馬,但與李延慶留下看守軍馬的兄弟發生衝突,恰逢前往支應東城的衛伯川、賴海元等人趕到,羅進
忠無奈之下,將將分到三百匹軍馬,而後率領手下弟兄馬不停蹄,向陳州門奪路狂奔。
隨着時間過去,開封府城中賊寇徹底崩潰,還有大大小小的賊寇跟在羅進忠後面,向着北城發足狂奔。
羅進忠也不理會,反而認爲身後同伴,可以遲滯官軍的追殺。
不需要跑多快,只要跑的比同伴快就行。
至於城中丁夫、賊寇,一些逃不出去的,大約有四五千人,跪地乞降,這些人都由蔡權率領騎軍彈壓、監視。
其他賊寇則在瞿光率領鐵騎的追殺下,損折大半,向着北城幾座城門蜂擁逃亡。
因爲開封府城西、南、東三面城門都有朝廷大軍攻擊,唯獨北城尚有一線生機,哪怕出城不遠就是黃河。
正好渡過黃河去往對岸,也就不用擔心朝廷騎軍銜尾追殺。
否則,兩條腿的人在平原田野上根本跑不過四條腿的馬,想來沒有多久,就如四散奔逃的獵物一樣,被官軍狩殺殆盡。
這時,羅進忠手挽繮繩,領着手下一衆弟兄,一路砍殺着搶道的賊寇和丁夫,浩浩蕩蕩地出了北城,不由回頭瞥了一眼殺聲震天的開封府城,對着身旁的弟兄,道:「弟兄們,終於逃出生天了。」
他手下還有四五百人,雖然實力不如巔峰時一半,但相比陷在城中不得脫身的其他三家勢力,無疑要幸運許多。
身旁一個頭目急聲道:「大當家,黃河那邊兒只怕沒有船隻。」
「既沒有收集船隻,那就不渡河!向西面去,咱們沿黃河前往曹州!「羅進忠高聲說道。
騎着馬怎麼渡河?
至於身後,有同伴吸引官軍的注意力,他們也能方便逃跑。
羅進忠手下弟兄聞言,無奈應着,撥馬向曹州方向策馬而去,眼看就要逃出去。
然而,就在這時,「轟隆隆…」
大隊騎軍馬踏過大地的聲音響起,千餘騎軍在皎潔如銀的月光下涌現,黑壓壓一片,宛如黑雲逼近,一把把舉起的馬刀,在月光反射下,流轉着幽冷的輝芒。
羅進忠等人大驚失色,凝眸看去,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是哪來的官軍?
爲首一將,外罩黑色披風、內着玄甲,正是大漢二等男、京營遊擊謝鯨,其人領着大批京營騎卒繞城趕來,從側面襲殺羅進忠所部。
圍三缺一,不是什麼都不做,任由敵人逃亡,該有的埋伏,一個都不會少。…
謝鯨望着逃亡出來,正要撥馬向東的羅進忠等人,面色冷漠,高聲道:「弩箭準備,放箭!」
隨着機括以及弓弦的拉動聲,恍若發出死亡的鐘聲。
羅進忠大叫一聲,急怒攻心,只覺眼前一黑,連忙伏下身子,躲避弩箭攻擊。
弩箭齊發,矢如飛蝗。
伴隨着陣陣怒哼聲,以及此起彼伏的慘叫聲,兩輪箭雨過後,羅進忠手下一衆弟兄紛紛落馬,有三四成人失去了戰鬥力,在地上發出通哼。
羅進忠肩頭、大腿、小腿也各中了一箭,身下馬匹也被射倒在地,發出嗚嗚的痛鳴。
至於身後親衛弟兄,更是死傷過半。
羅進忠放眼望去,到處都是官軍,整裝待發,氣氛肅殺。
一柄柄馬刀在月光下亮的刺眼,一股無盡絕望襲上羅進忠心頭。早知如此,還不如帶着三五心腹,潛入丁夫羣中,化妝潛逃。「殺!」
謝鯨坐在馬上,端着一根茶盅口粗細的長槍,「駕「地一聲,驅動胯下馬匹。
身後衆將校也紛紛簇擁而來,向着羅進忠等衆賊寇殺去,一時間,騎軍進發,千騎奔襲,羅進忠所部正倉皇逃命,士氣低落,這下猝然受襲,死傷無數。
比起高嶽、李延慶二人之兇悍,以及手下賊寇之驍勇,羅進忠本人以及手下弟兄明顯遜色許多。
加之謝鯨率領騎卒一千五,人多勢衆,在廣袤平原上不同於開封府城街道,後者兵馬施展不開,列開陣勢,疾馳奔襲,眨眼之間,就將羅進忠手下賊寇分割包圍,絞殺收割。
羅進忠身中三箭,行動受阻,其人手持一把鬼頭大刀,在周圍弟兄的護衛下,與謝鯨所領騎卒奮力廝殺。
羅進忠也被激起血氣,不顧渾身疼痛,將掌中一口鬼頭刀舞動的虎虎生風,大聲呼喝。
這時候的兵將,多是使用刀槍或長槊,鐵錘、宣花大斧等一干奇門兵器都不是主流兵器。
謝鯨正領着騎卒分割絞殺賊寇,一眼覷見正逞武勇的羅進忠,冷哼一聲,一夾馬肚子,擎起掌中長槍,向着羅進忠當胸刺去。羅進忠原就在方纔幾輪箭雨中身中三箭,下得馬後,行動多有不便,對付騎卒尚可,見謝鯨這等將校撲來,頓時就有些慌神。
身旁的兩個親兵,舉刀就向謝鯨砍去,卻見長槍寒芒閃爍,「噗咄」先後兩聲,兩人喉嚨就被刺穿,汩汩流血,栽倒當場。
謝鯨冷笑一聲,沉喝道:「賊子拿命來!」
羅進忠心驚膽戰,連忙舉刀相抗,可惜有傷在身,就沒有走上十幾回合,就只聽得「噗吡「幾聲,一根冰冷長槍刺入前胸,劇痛傳來。
羅進忠怒目圓睜,手中握着的鬼頭大刀「鐺「地落地,張了張嘴巴,想要怒吼一聲,卻覺胸口劇痛難忍,須臾,意識沉入永久的黑暗。
「大當家!」
見羅進忠被殺,周遭與官軍廝殺的賊寇驚呼連連,登時亂作一團,再無抵抗意志。
在京營騎軍的圍剿下,抵抗漸漸微弱下來,直到官軍喊「棄械不殺」,不少賊寇扔下刀槍開始投降。…
謝鯨對着手下的一個千戶官道:「趙千戶,你速速領五百騎,前往黃河渡口,驅逐射殺賊寇。」
「是。「那千戶官拱手應是。
謝鯨道:「其他人,隨本將領兵封堵賊寇,不要堵門,在城門附近埋伏,逃亡步行賊寇,來回衝殺,凡有騎馬而來者,必是賊寇梟首,一個都不能放跑!「
如果賊寇陷入絕境,反而生出死戰之心,徒增傷亡,謝鯨深諳此理,故而並不派兵封堵城門,以免手下騎卒傷亡較大。
而且賊寇根本無路可逃,縱然僥倖渡過黃河,還有朝廷騎軍在對岸偵察、追殺,確保不會流竄其他州縣。
隨着謝鯨派人伏擊北城諸門,城內賊寇也在瞿光和蔡權的絞殺下,蕩滅一空。
而在這時,從北城衛州門快騎奔逃,來了一二百人,爲首之人赫然是高嶽以及李延慶兩人。
先前兩人殺出街巷,與衛伯川、賴海元、以及眼傷未愈的馬亮等弟兄合兵一處,搶了牧馬監馬廄中畜養的軍馬,向着北城衛州門逃亡。
「高大當家,朝廷騎軍追殺甚猛,我們向哪兒逃?是渡河還是?」李延慶問着肩頭上還插着箭矢的高嶽,方纔只是以刀削了箭桿,箭矢尚存。
「沒有船隻,不能全師渡河,先出城,經雎陽,回汝寧府!「高嶽縱然此刻有傷,可頭腦卻格外《清醒》,打算從雎陽返回汝寧府,再圖後計。
汝寧府那邊兒,他還有幾千人馬,只要回去,還有東山再起,爲手下弟兄一雪前仇的機會。
李延慶面色微頓,沉聲道:「高大當家,在下想去曹州,否則一路南奔,都路上是平原,如官兵騎軍於後追逐,我們遲早要被官軍追上。」
「絕不可往曹州!「高嶽急聲說着,勸道:「延慶兄弟,高某從白蓮教那邊兒聽說山東提督陸琪,已經領着精兵在曹州紮好口袋等着
我等突圍,以高某所見,我等假意過河,實則繞襲雎陽,再回汝寧,纔是正理!」
山東等地是白蓮教勢力範圍,其情報探事滲透州府,先前向高嶽敘說了山東的兵力調動。
然而,高嶽和白蓮教還不知道的是,朝廷在雎陽還佈置一路人馬清剿開封城破後有可能向雎陽逃遁的馬賊、騎寇,或者說進行從南向北拉網式的清剿。
「大哥,不好了,後面官軍殺上來了。「在二人策馬前擁說話的關口,黎自敏在身後大聲叫嚷着。
分明時果勇營參將瞿光領着五百騎卒,追殺高嶽以及李延慶等賊寇。
在羅進忠潰敗後,瞿光也很快領兵從城東殺進城中,聽說遊擊將軍周棟沒有擋住高嶽,就匆匆將清剿賊寇事宜交給了手下副將的遊擊將軍,親自領着手下人馬過來追殺。
瞿光騎在馬上,策馬前奔,看着前方向城門洞前奪命狂奔的賊寇騎兵,情知前方定是高嶽,連連高聲催喝手下士卒加快馬速。
馬亮面上現出一抹厲色,對着高嶽道:「大哥,你們先走,我來斷後!」…
說着,大聲喊道:「大哥對我等有活命之恩,報恩的時候到了,願意留下來的,隨我來!「
馬亮留下斷後,無疑是存了死志,尤其是馬亮失去了一隻眼睛,情況更爲危險。
賴海元面色微震,看向高嶽,目光堅定道:「大哥,我也留下來!」
「六弟,五弟。「高嶽見此,不覺鼻頭一酸,幾是熱淚盈眶。
「大哥,別廢話了,快走!「馬亮提着腰刀,領着手下三十來個弟兄,驅馬主動迎上官軍,而賴海元也差不多領着十來個弟兄隨後跟進。
情況緊急,實在容不得高嶽婆婆媽媽。
不等高嶽分說,黎自敏和衛伯川二人就簇擁着高嶽向外逃去。李延慶則面無表情,一言不發,向着前方驅馬,這時容不得他多言,否則,留下斷後的就成了自己。
高嶽回頭望了一眼馬亮和賴海元,心頭只覺錐扎滴血,這些結義兄弟,都是將來可以陪着他打天下的弟兄,現在都折在這裡了!如果不是當初冒險急襲洛陽,豈有今日,如聽邵先生所言,南下而非北進,又豈會有今日?
高嶽心頭懊惱萬分,只覺愧疚和憤恨抑制不住。
但斷後的兩將其實也沒有抵擋住官軍多久,在瞿光與大批騎卒的圍殺下,兩將沒有多久就被京營騎軍圍殺當場。
高嶽和李延慶則領着剩下數十騎,風馳電掣地出了城門樓,然而還未慶幸逃脫樊籠。
忽而,喊殺聲四起,從道旁衝出大批騎卒,爲首者正是謝鯨手下三千戶官之一的張姓千戶,領着五百騎照應兩座城門。
至於謝鯨還在陳州門狙擊逃亡出來的賊寇。
「殺!」
連話都不說,騎卒衝鋒而來,撞擊一處。
高嶽奮力爭先,縱然身上有傷,仍大呼酣戰,可個人武勇在這樣的騎兵衝鋒下,保全自己還行,手下弟兄漸漸減少,頃刻之間,在官軍馬隊衝鋒下離散開來。
這邊兒,李延慶已領着十餘騎和高嶽手下的黎自敏衝出包圍圈,此刻人人帶傷,士氣低迷。
回頭藉着城門樓上火把照明看去,高嶽赫然手持大刀,領着一二十騎陷在陣中,或者說解救着隔有十幾丈遠,身陷重圍的衛伯川。
「大哥!「黎自敏見得此幕,大驚失色,正要驅動胯下馬匹,返身殺去,營救高嶽。
「轟隆隆…」
恰在這時,西城門處傳來震耳欲聾的騎兵踏地,分明是賈珩領着一衆兵馬趕到。
官軍大舉而來的一幕,自是引起李延慶的注意,一把死死拽住黎自敏的衣袖,急聲道:「黎兄弟,高
大當家武勇非凡,如他想要脫身,天下之大,誰能攔得住他?你再回去,如是陷在陣中,還需得高大當家來救!」
事實上,是方纔馬亮、賴海元等老弟兄的慘死,讓高嶽生出一股巨大的愧疚,生出一股執念,一定要解救衛伯川。
黎自敏聞言,面色頓了頓,一時愣在原地。
就在這時,高嶽也大聲呼喝道:「延慶兄弟,你們快走,不要管我們!」
「走!「李延慶再不多言,拉着黎自敏,帶領手下十餘騎,向着東北方向逃遁。
他還是想往曹州而去,那裡是他的家鄉,地形熟悉,可以躲避朝廷抓捕。
與此同時,賈珩也在劉積賢錦衣府衛士以及揚威營參將龐師立的陪同下,領兵前來。
賈珩遠望着逃遁東北方向的十餘騎,「龐師立,逃掉的那個應該是李延慶,你親自去追,不能讓他們跑了!」
這是汲取先前周棟的教訓,派龐師立去追殺,以策萬全。龐師立抱拳應命,然後領着二百騎,就前去追殺賊寇。
待龐師立離開,賈珩也將目光重新投向在京營騎卒圍攻下的高嶽。
身被數創,血流不止,仍持刀酣戰,真是世間少有的猛士。
其實,此刻高嶽也已注意到在衆將簇擁下的蟒服少年,一雙虎目咄咄而望,好似一頭猛虎緊緊盯着,縱然身上還見着傷勢。
似乎根本不用人提醒,高嶽就知來人是那位寧國之後――京營節帥賈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