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寧國府
“都督,埋伏在程家的暗探遞送來急信,馬家的人好像進了揚州城,想要趁着大人不在揚州,救走馬顯俊。”劉積賢沉聲道。
“劫獄?”賈珩目光閃了閃,看向外間的天色,正是午後時分,天色如晦,似有烏雲凝聚,要下雨一般,低聲道:“還真是無法無天,肆無忌憚!”
當初,錦衣都指揮同知陸敬堯,從神京派了一支探事,被馬家或者還有其他幾家鹽商的死士截殺,這些人已現出叛逆亂黨的氣象。
陳瀟清眸閃了閃,看向那少年,提醒道:“揚州大營有近萬兵馬,然而堪用的也不過六七千,此刻都被派出去封鎖渡口、搜捕人犯,你又帶走了五百錦衣,揚州原就沒多少兵力,而不少江北將校與他們還有故交,兩相接應,只要劫了馬顯俊,乘着船隻就可以逃將出去,那時,這樁案子跑了主謀,再也牽連不到他們身上,他們也就安全了。”
先前拿捕馬家一應親眷,調用了不少人看守,再加上看守揚州鹽院留下一些好手保護林如海,在揚州鹽商眼中的確是一個好機會。
劉積賢皺眉說道:“江北大營將校,給予欽犯方便,放走人犯,就不怕都督追究起來嗎?”
“南兵不知軍法之嚴,斧鉞之利,本官督軍江北大營以來,對彼等一直好言好語,爾等自是生出怠慢之心,他們不會幫着劫人犯,但睜一眼、閉一眼,與其方便逃走,就沒有什麼心理負擔。”賈珩目光幽沉,並不意外。
他接管江北大營之後,並未大刀闊斧地對將校兵卒進行裁汰。
這般做自是有着一番考慮,初來乍到,羣狼環伺,貿然激進整軍,只會引來將校士卒譁變。
事實上,現在這種沒有趁機鬧出兵亂,就是先前手段柔和的緣由。
而揚州鹽商豢養死士,馬家先前一無所動,只是因爲他驟然發難,彼等措手不及,而馬顯俊的兩個兒子在外間逃亡,肯定要麼劫獄救人,要麼尋死士如許貢門客刺殺孫策故事。
他如果還在揚州,千餘錦衣扈從,這些人自是不敢輕舉妄動,但現在他偏偏領着五百錦衣離了揚州,前往揚州公幹,頃刻之間,揚州空虛,馬家就是蠢蠢欲動起來。
而他之所以選擇來金陵,也是想看看馬家,或者說其他幾家,會有什麼的反應。
大的亂子他們現在還不敢鬧,但小動作肯定是不斷的。
“瞿光的騎軍到哪兒了?”賈珩忽而問道。
河南都司調兵前來,先前是沿路封鎖了消息的,揚州方面並不知情。
劉積賢連忙回道:“昨天下午就來的飛鴿傳書,瞿都指揮棄了舟船,晝夜兼程,今天應該快馬至揚州平山,今天晚上即可卷甲進城。”
瞿光分明想在賈珩跟前表現一回,棄了舟船,星夜倍道,向着揚州開赴。
“準備一艘快船,我們悄然返回揚州,抓他們的現行,另外給揚州的聶鴻飛鴿傳書,讓他悄悄轉移人犯,暗中戒備,不要走漏了風聲,我這次要看看有多少揚州兵將堂而皇之地與彼等勾連。”賈珩面色陰沉,當機立斷。
攘外必先安內,對江北大營引而不發,只是擔心手段過於酷烈,不利整飭江南大營兵務,但現在既彼等如此不知進退,幫着鹽商放水,正好河南方面的嫡系進駐。
五千經過中原大戰的精銳騎軍足以鎮壓揚州宵小。
陳瀟道:“就我們幾個人?”
“已經夠了,人多了動靜也大。”賈珩沉聲道。
他雖然前往金陵,但還是在揚州百戶所放了五百錦衣,應對小規模的劫獄之戰已是足夠。
只要稍稍抵擋以後,瞿光那邊兒就能派兵接應,然後將彼等盡數剿滅。
賈珩轉頭吩咐劉積賢偷偷去準備船隻,看向陳瀟,叮囑道:“瀟瀟你別去着,你在這兒保護林妹妹。”
陳瀟秀眉蹙了蹙,清眸閃爍,輕聲道:“這邊兒有着錦衣護衛,也沒什麼危險,我和你一同去。”
她如果不看着,這人不知又行着什麼險。
賈珩看向陳瀟認真的神色,沉吟片刻,輕聲說道:“那也好,也能多一個幫手。”
然後,迴轉廂房,轉身去看黛玉。
黛玉此刻正在屋裡與水歆敘話,少女抱着小蘿莉,教着水歆解九連環。
就在這時,聽到外間紫鵑的聲音,道:“姑娘,珩大爺來了。”
不多時,就見賈珩從外間長身而入,在黛玉訝異的目光中,輕聲道:“林妹妹,揚州那邊兒出了一些事兒,等會兒我回趟揚州。”
黛玉罥煙眉之下,星眸微異,雪顏俏臉之上見着擔憂之色,問道:“珩大哥,出了什麼事兒了,行色這般匆忙?”
讓紫鵑抱着水歆去一旁說話,賈珩在黛玉身旁坐下,拉過黛玉的素手,輕聲道:“妹妹不用擔心,沒什麼事兒,就是需過去一趟。”
黛玉感受賈珩眉宇之間縈繞的肅殺的神色,心頭擔憂不勝,只是所有的話到了嘴邊兒,終究只化作一句,柔聲道:“那珩大哥一切小心纔是。”
賈珩輕輕攬過黛玉的肩頭,將少女嬌小玲瓏的身子擁入懷中,輕聲道:“林妹妹,等揚州那邊兒事了之後,再與遊玩金陵城。”
黛玉輕輕抓住賈珩的手,低聲道:“珩大哥,不用在意這些事兒的,外間刀兵兇險,珩大哥在外要多加小心。”
賈珩扶着黛玉的臉蛋兒,道:“妹妹這兩天在府上,與歆歆玩着,別出寧國府,我在外面留了人手保護妹妹。”
“嗯。”黛玉點了點頭,應允下來。
忽而見得暗影欺近,那股熟悉的溫軟再次襲來,臉頰緋紅如霞。
賈珩看向星眸盈盈如水的少女,道:“你和歆歆說一聲,我走了。”
黛玉輕聲應着,水露微微的星眸,凝睇而望,目送着那少年出了廂房。
賈珩出了黛玉屋裡,看向已換了一身斗笠青紗服飾的陳瀟,面如玄水沉靜,低聲道:“走吧。”
陳瀟也不多言,隨着劉積賢與賈珩離了金陵寧國府。
……
……
與此同時,就在揚州程家莊園之中,後宅燈火通明,書房之中人影憧憧,幾道身穿黑色短打,頭戴斗笠,腰間懸刀的壯漢肅然而立。
書房之中,程培禮正在與一個身形高大的青年敘話,來人正是馬顯俊二子馬澤盛。
二十出頭,虎背熊腰,面容兇狠,密佈老繭的手緊緊抓住腰間的一把大刀。
程培禮道:“賢侄,你父親稀裡糊塗讓人給栽贓陷害,聽說在錦衣府的拷問下,一言不發,但這些錦衣府的手段,想來賢侄也有耳聞,這樣下去,只怕後果不堪設想。”
其實,馬顯俊還真沒有給多鐸通風報信,但走私貿易的事兒,又是真真切切,恰巧讓圖山給供將出來,一下子讓賈珩抓了把柄。
馬澤盛面色憤憤,目帶殺機,道:“程叔,賈珩這個狗官,我非要將他碎屍萬斷了不可!”
馬家幾百口子,男丁都被錦衣府逮捕嚴刑拷打,而女眷則是被拘禁在馬家的一所莊園,由錦衣府的緹騎看押。
頃刻之間,馬家一下子就倒了,馬澤盛回來之後,心頭憤恨,可想而知。
“賢侄不要衝動,現在當務之急是救你爹出來,然後離開這揚州,再作謀算,留的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程培禮低聲道。
所謂狡兔三窟,馬家怎麼也是揚州總商,而馬顯俊自然也留了後手,而後手就是其二子馬澤盛,去年覺得朝廷整飭鹽務之意堅決,就讓在浙地舟山沿海島嶼經營着走私生意的二子,不要回來。
而馬家做着走私生意,手下自然豢養着不少人手,再加上馬家的一些死士,人手不少。
而馬顯俊落網之後,馬澤盛心頭大驚,一邊讓人召集着在揚州的死士,一邊暗暗觀察揚州局勢,然後發現馬家之人被朝廷一網打盡,悉數下獄拷問,就來到程家詢問情況。
然後,兩家就這麼出了一條計策,先將人救出來,剩下的從長計議。
馬澤盛冷聲道:“程叔,錦衣府衛現在揚州的不多,我手下有着二三百人,都是精銳,不如今晚趁機屠了揚州鹽院衙門,殺了林如海,報仇雪恨!”
程培禮連忙道:“賢侄,還沒有到那一步,還是先救你爹要緊,不好節外生枝。”
衆目睽睽之下攻打鹽院,逼死一位鹽政,勢必引來朝廷的雷霆震怒,大軍鎮壓。
馬澤盛目光咄咄,冷聲道:“程叔,那就先將父親從牢裡救出來,這些舊賬回頭再算不遲。”
說着,幾人重新計議着營救馬顯俊的計劃。
因爲,揚州江北大營的將校與馬家交情不錯,提前又得了馬家和程家的銀子疏通,劫持救人之後的逃走問題,反而容易了許多。
剩下的就是對付,賈珩留下用來看守馬家犯罪女眷的錦衣府衛,大約也有三四百多人,都集中在揚州百戶所,人手也並不多。
馬澤盛這次就帶了二三百個好手,有不少都是疏通了江北大營的官軍,這才得以潛入揚州城中。
待馬顯俊之子領着幾人離去,從屏風中轉過一人,分明正是黃誠和鮑祖輝。
所謂兔子急了還咬人,汪家不說,或許還要乾淨一些,但曾與馬家一同做過走私生意的程、黃、鮑三家,可能已經嗅到了潛在危機,而且如果再不救馬顯俊,與之牽連的都要倒黴。
鮑祖輝憂心忡忡說道:“老程,這怎麼瞧着不靠譜的樣子?如是讓那姓賈的抓住了,再將咱們都牽連出來。”
“老鮑,你以爲,光憑咱們乾的那些事兒,真的經查?那些走私的船工今天可有不少被抓的,還有馬家那些押貨的家丁、夥計,能個個嘴巴都嚴?等到時候抖落出來,咱們三家一個都跑不掉。”程培禮冷聲說道。
“可汪老爺不是去金陵尋找幫手去了嗎?”黃誠也有些心有餘悸,猶豫說道。
心頭後悔不迭,先前就不該赴着這程培禮的邀約,誰能想到暗地裡謀劃劫獄這一出。
程培禮道:“汪老爺子以爲有江南那些人撐腰,就可以高枕無憂,但大錯特錯了,再說老馬落在他們手中,我等一直不出手,焉知他不心寒?真要抖落鹽庫上的一屁股爛賬,咱們一樣也是完蛋。”
說着,看着兩人愈發難看的臉色,沉聲道:“現在就是退一步是死,進一步也是死!怎麼都是一個死。”
反正,他已經着心腹人將兩個兒子送出去了,還有這些年在杭州等地以女婿之名留下的產業,足夠以後家族東山再起。
鮑祖輝聞言,嘆了一口氣,道:“這怎麼到這一步,這人家還沒怎麼着呢,我們要劫獄,這怎麼越鬧越大?”
程培禮道:“黃判官,還有胡參將那邊兒都打點好了,他們從平山走,從邵伯湖那邊兒,然後再繞道出海。”
心道,瞧瞧你們這慫樣,以後吃飯,乾脆坐小孩那一桌。
“怎麼不直接走水路?”鮑祖輝皺眉問道。
黃誠想了想,接過話頭說道:“想來是水路封鎖了渡口,明晃晃地從水路走,那幾個江北大營的將校怕吃了掛落兒,也不願意。”
鮑祖輝憂慮道:“這救了人之後,如是錦衣府追查下來,嚴刑拷問……”
黃誠臉上也見着擔憂之色,錦衣府的手段,無人不知。
程培禮安慰說道:“老鮑不用擔心,如是他大開殺戒,江南震怖,金陵的那些人一彈劾,他在揚州也待不了多少時間。”
而就在幾人緊鑼密鼓籌備之時,夜幕低垂,天色昏暗——
賈珩也乘着一隻快船,在劉積賢、陳瀟陪同下,一身便服,悄悄返回揚州城。
揚州百戶所
已是子夜時分,正是人犯困之時,天空只有幾顆稀疏的星子,門牌樓之下,油印着“錦衣府”三個字的燈籠隨風搖曳不止,漆黑無月的天空,時有夏夜雨珠撲簌落下,忽而似起了一陣狂風,在悽迷雨夜之中,從街巷之中出現大批黑影,溜着牆根兒,向着百戶所逼近。
數十道黑影衝過揚州百戶所的掉了漆的紅色大門,進入青牆高立的庭院。
馬澤盛看着內裡官廳幾處通明燈火,面色陰沉,目光充血,沉聲道:“老丁,你去後院救人,我殺光這幫朝廷鷹犬!”
名喚老丁的扈從,領着人手開始向着錦衣府的後院刑房而去。
因爲提前就花大價錢買通了錦衣府百戶所的番子,得了揚州百戶所內部的佈局,以及馬顯俊的關押之地,故而直接衝向刑房所在。
但…撲了個空!
馬顯俊則是抽刀領着身後一衆水手向着百戶所官署值房殺去。
而此刻,錦衣百戶所值房之中,也不知是不是聽到外間的動靜,也似是早有防備。
不約而同一般,燈火撲簌簌倏然熄滅,繼而兩側的檐瓦之上,松油火把陡然現出,剎那之間,燈火通明,人影乍現,其上站着揚州錦衣百戶所的百戶聶鴻,以及京城錦衣百戶方應,領着五六十個弓弩手,道:“放箭!”
“撲簌簌!!!”
隨着一聲痛哼,馬澤盛所帶之人倒也無虧自言“精銳”之名,在中箭倒地十幾個後,向着牌樓和廊檐下急退。
不多時,大批錦衣校尉從四面八方的廂房中涌出,執着繡春刀向着馬澤盛領着的一衆海寇殺去,而錦衣府之外更有無數喊殺聲向此傳來。
因爲飛鴿傳書之中敘說過江北大營已經不可靠,聶鴻就只用着揚州錦衣百戶所的人手,再加上神京錦衣府的緹騎,攏共三四百人,分成前後兩波,準備圍剿着劫獄之人。
見得此幕,馬澤盛瞳孔劇縮,握緊了手中的馬刀,身旁的扈從急聲道:“公子,錦衣府有着防備!”
馬澤盛定了定神,揮動手中兵刃,道:“不要慌,他們人不多,殺!”
提刀上前,與一個錦衣校尉當場交手,馬澤盛勇力過人,那錦衣校尉幾下就已不敵,慘叫一聲,仆倒於地,汩汩鮮血從脖頸流出。
“兵兵乓乓……”
兵器的碰撞聲以及痛哼之聲迭起,而伴隨着震天的喊殺之聲,整個揚州百戶所庭院爲殺聲充斥,在寂靜雨夜中而漸漸傳至遠一些。
但因爲揚州城原就很大,揚州百戶所地稍稍偏僻,近千人的廝殺之音只能在一城區域。
可就算如此,隨着時間過去,也再次引起揚州的人心惶惶,不知城中又是出了什麼變故。
廝殺了大約有一會兒,馬澤盛的副手,老丁周身帶血,從不遠處跑來,聲音中分明帶着倉惶,氣喘吁吁道:“公子,老爺不在刑房,我們被騙了!”
馬澤盛此刻早已知道錦衣有了防備,周身染血,殺退一個錦衣校尉,雙眸充血,怒吼道:“快走!”
因爲馬澤盛帶來了二百多悍匪,前後分成了兩撥遙相接應,雖然讓錦衣府百戶聶鴻埋伏了一遭兒。
雙方人手大差不差,倒也並未形成壓倒性優勢。
主要還是揚州百戶所方面兵力不足,而江北大營兵丁則在封鎖渡口,在錦衣府的帶隊下搜捕多鐸藏身之地。
而就在距離揚州百戶所一箭之地,賈珩騎着馬,才領着劉積賢、陳瀟以及五六個錦衣府校尉,匆匆趕來。
“都督,是喊殺聲!”劉積賢在身側低聲道,面色冷沉如鐵,低聲道。
賈珩看向揚州百戶所門前影影綽綽的人影,沉聲道:“我們來到正好,殺過去!”
將腰間的繡春刀抽出,一驅座下馬駒,向着遠處的揚州百戶所殺去。
陳瀟與劉積賢連同身後幾個錦衣校尉見此,紛紛打馬跟上。
此刻馬澤盛正領着一衆兄弟向外衝去,氣勢兇悍,不大一會兒,就遇前後夾擊的錦衣校尉殺至一處。
漸漸在錦衣府衛單薄的包圍圈中,逐漸殺出一條血路來到長街之上,領着二三十個兄弟向着街巷逃亡而去。
就在這時,卻見馬蹄“噠噠”之音,馬澤盛與身旁幾人不由循聲望去,只見一騎快馬而來,馬上少年手持繡春刀,兩側房舍燈籠搖曳而起的燭光映照着一道熾耀炫目的刀光。
“刷!”
騎至刀來,馬澤盛心頭一驚,舉刀相抗,只聽“鐺”地一聲,寶刀脫手而出,而人已如斷了線的風箏向後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