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驛館
賈珩翻身下馬,將繮繩甩給一旁的錦衣親衛,劍眉之下的目光煞氣隱隱,面容陰冷如鐵,對着李述道:“傳令下去,從江南大營調撥騎卒,封鎖金陵城的隘口,以緹騎搜捕,縱然掘地三尺,也要將刺客找出來。”
李述拱手稱是,然後吩咐着幾個親衛前去忙碌。
擡眸,看了一眼楚王所在的方向,見楚王臉色難看,爲府衛重重圍護,心頭暗暗鬆了一口氣。
還好,只要楚王沒有事兒,今天不管誰死了,問題都在可控之中。
否則,楚王這位親藩,如果被刺殺成功,勢必天下沸騰,他多少都要受一些牽連。
畢竟他是錦衣都督,還是有一定察照奸弊之責的,雖然這種責任不是無限的和強人所難的。
當然,他身領許多差事,要處理的事情比較多,剛剛還在抄檢甄家,這等疏漏在所難免。
而且這次是楚王的擅作主張,是楚王爲了行事方便,不被人監視,將錦衣府的府衛力量給驅逐、疏遠,纔給了刺客的行事機會。
因此,這次刺殺事件,楚王府的親衛就是負責警戒、保護楚王的,責任更大一些。
當然,以上最關鍵的是,楚王終究安然無恙。
但是……
賈珩聽到那陣陣撕心裂肺的哭聲,轉眸看向雙肩抽動,幾乎哭成淚人的甄晴,目光凝了凝,心頭就有一些不忍。
此刻,楚王世子陳淳後背上倏然落着一柄利刃,身上的鮮血汩汩而淌,這個年歲的小孩兒原就容易夭折。
“來人,快尋太醫,尋太醫。”賈珩看向四周,高聲喊道。
此刻不管陳淳如何,就是略盡人事,別的都不好說。
見賈珩來到之後,楚王這時也在廖賢以及馮慈的陪同下,下了樓梯,面如死灰,似是恐懼也似是呢喃,說道:“永寧伯,有刺客,抓刺客啊!”
似還沉浸在方纔的驚魂一幕中,那種死亡就在咫尺之間的感覺,讓楚王心有餘悸。
而後,看到那趴在地上抱着陳淳的腦袋,嚎啕大哭的甄晴,楚王蹲下身來,心緒低沉,眼圈發紅,伸手扶過甄晴的肩頭,道:“王妃,淳兒他……”
幾個宮女和嬤嬤也都圍攏在楚王甄晴身邊兒,一時間北風呼嘯,天氣似乎又愈發冷了幾分。
楚王正要攙扶着甄晴,不想卻迎上一張淚光朦朧的玉容,心頭嚇得一跳。
那是一雙怎麼樣的目光,狹長的清眸中滿是憤恨,臉頰蒼白如紙,丹脣都要咬出血絲來,好似受傷的母獅子一般,一言不發。
方纔如果不是他撥開淳兒,淳兒又怎麼會……
啊,啊……她好恨!
甄晴此刻心緒幾近崩潰,失去摯愛的痛苦,以及楚王先前的自私,還有心底最深處希望的破滅……幾乎如毒蛇齧噬着麗人的心頭。
賈珩見得這一幕,不由嘆了一口氣。
他這個時候也不好安慰甄晴,這會兒一身的絕望和戾氣,可以將所有面前的人撕碎。
此刻,衆人七手八腳地將陳淳的屍身放在廳堂之中,蓋上了一雙小被子,周圍侍奉的女官臉上滿是悽愴之色。
甄晴也在幾個女官的攙扶下,來到屋內,看向雙眸緊閉,恍若睡着的自家兒子,淚眼朦朧,淒厲喊道:“淳兒,我的淳兒,你醒醒,看看爲娘啊。”
一個女官伸出一根手指檢查了陳淳,觸碰到鼻翼,就是嚇得哆嗦,聲音之中已是帶着一些哭腔,說道:“王妃,小王爺沒了。”
甄晴似乎崩潰到極點,終於支撐不住,一下子暈倒了過去,一旁的女官連忙上前攙扶。
賈珩見此,面色頓了頓,說道:“尋太醫,太醫。”
楚王也在一旁着急的直跺腳,幾如熱鍋上的螞蟻,此刻這位風采翩然的青年親王,恍若掉了魂一般,臉上滿是頹然之色。
這是他唯一的孩子。
此刻,又是一陣混亂,衆人七手八腳地開始將甄晴擡到牀上。
“不要圍攏在一起,防止氣息不流通。”賈珩沉聲說道。
衆人聞言,原本圍攏在甄晴身邊兒的女官和嬤嬤漸漸散開。
賈珩看向那張滿是淚痕的臉蛋兒,往日豔冶、妖媚的麗人,此刻恍若將要一株隨時將要枯萎、凋零的玫瑰花。
親生兒子的失去,無疑對甄晴打擊頗大。
其實,賈珩還不知道,不僅僅是孩子的橫遭慘禍,還有自家丈夫臨難之時的逃生反應,更是讓甄晴一顆心沉入冰谷,徹底萬劫不復。
陳瀟此刻躲在一衆錦衣府衛當中,遠遠見得這一幕,暗暗搖了搖頭。
她先前也不知道陳淵竟如此膽大妄爲,還以爲他要刺殺堂弟,不想竟衝楚王下手。
是了,只要刺殺楚王成功,那麼堂弟也會受一些影響,畢竟是在江南出的事兒。
但現在王世子因刺殺而被波及,想要牽連堂弟,就有些勉強。
而楚王失魂落魄,臉色蒼白地看向賈珩,恨恨道:“永寧伯,本王要將這些刺客連同幕後主使一併千刀萬剮!”
心底深處雖也有對錦衣府衛保護不力的怨懟,但此刻當着賈珩的面,卻不好去說。
因爲,錦衣府衛在楚王搬出甄家以後,就又分派了大批親衛保護楚王,唯恐出事,卻不想竟爲楚王自己所拒。
賈珩看向楚王,安慰說道:“王爺放心,縱然掘地三尺,也要將這些賊人搜檢出來。”
說着,賈珩開口問道:“王爺,外間的刺殺已被官軍誅殺,可先說說這些刺客是怎麼衝到驛館的,還有刺客衝到近前,王府中的親衛典軍何在?”
其實楚王遇刺,最主要的責任自然是典軍保護不力,陳漢諸藩是有府衛的,只是因爲楚王現在金陵,才顯得有錦衣府衛一部分責任。
至於想要牽連到他頭上?他又不是神仙,不能未卜先知,不能在百忙之中貼身保護楚王的安全。
而且,先前奉旨正在查抄甄家,就已經派了錦衣府衛盯防,是楚王非要抗拒錦衣府衛的保護。
當然,楚王沒事兒,就不會貿然遷怒到自己身上。
至於別有用心之人想要牽強附會地去潑髒水,他只能說,以現在的他而言,一個王世子還不夠!
這時,段典軍面色惶急地來到廂房之中,沉重的腳步聲邁着血污之氣瀰漫開來,朝着楚王拱手道:“王爺。”
楚王怒不可遏地看向身上帶傷的段典軍,問道:“其他刺客呢?”
“刺客沿着湖面向城中逃去了,錦衣府衛和王府親衛正在搜捕!”段典軍朗聲說道。
方纔郭義真雖然領着兩個武藝高強的屬下躍牆而走,但劉積賢領着一隊錦衣府衛卻咬死不放,誓要抓捕這些刺客歸案。
賈珩面色不變,沉聲道:“李述,即刻着緹騎全城搜捕,調動鎮撫司探事、刑吏搜捕刺客。”
瀟瀟肯定知道細情,回頭還需向瀟瀟問問,但現在卻提都不能提半句。
念及此處,不由瞥了一眼陳瀟方向,對上那一雙清澈而寧靜的眸子,似乎不爲所動。
賈珩見此,迅速收回目光,心頭卻難免嘆了一口氣。
瀟瀟對楚王自然不會有什麼共情,對甄晴更是沒什麼好感。
“太醫來了,來了。”
就在這時,隨着外間嬤嬤和女官嘈雜的聲音,幾個太醫從外間而來,來到廂房之中,見得在蓋着被子的楚王世子陳淳,心頭就是一驚。
太醫近前號脈,查看着陳淳傷勢,眉頭是越皺越緊,與另一位太醫對視一眼,都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道:“王爺節哀。”
楚王緊緊閉上眼眸,不忍去看。
方纔女官就已查看,情況早知。
主簿馮慈道:“王妃還在牀上,給王妃診治。”
那太醫面容蒼老,看向一旁牀榻上爲女官和嬤嬤簇擁的楚王妃甄晴。
賈珩目光環顧四周,沉聲道:“閒雜人等暫行迴避。”
旋即,屋內護衛連同段典軍都出了屋子,站在外間開始等候,臉色都不好看。
那頭髮灰白的傅姓老太醫,則在女官引領下,向着帷幔四及的牀榻而來,在女官的侍奉下,搭在甄晴的手腕的脈搏上。
過了一會兒,傅姓太醫眉頭皺了皺,旋即搖了搖頭,蒼老目光中漸漸現出一抹疑惑,旋即搖了搖頭,看向楚王道:“王爺,王妃脈象平穩,只是受了一些驚訝,老朽開一劑方子,吃上兩三服,調養調養就好了。”
脈象平滑而快,倒有些像是喜脈,但剛剛失了至親,想來正是心力憔悴之時,也有可能是誤判。
楚王暗暗鬆了一口氣,只是心頭仍有些悲慼難掩。
廖賢準備了筆墨,讓那傅姓太醫開藥,然後讓人封了銀子,照方抓藥。
而就在這時,甄晴已經“嚶嚀”一聲,醒轉過來,柳葉細眉下的目光微微失神,看向牀榻上的帷幔頂部,顆顆眼淚沿着眼角流淌下來,面色悲慼。
淳兒,淳兒。
她的淳兒……
麗人恍若被一股無邊無際的黑暗潮水包圍,幾乎瞬間淹沒了內心。
事實上,在紅樓原著中,似乎是某種冥冥之中的因果報應。
當麗人在府中對與楚王有着肌膚之親的女人採取鬼祟加害之事,甚至致使有着身孕的柳妃多次流產,終生無子之時,而楚王膝下僅有一子,似乎就潛伏了這一天的到來。
就在這時,賈珩轉眸看向那麗人,輕輕嘆了一口氣,看向楚王,道:“王爺,錦衣府這幾天都會查察此事,我也會全力盯住此事,驛館周圍會加派錦衣府衛以及江南大營兵士,保障王爺的人身安全。”
楚王心神哀痛,低聲聲道:“一切有勞子鈺了。”
事已至此,無故遷怒旁人也於事無補,而且先前淳兒……他也不知怎麼回事兒,鬼使神差一般。
先前錦衣府衛提出保護,他……一時糊塗啊。
其實,在前漢之時有一個喚作劉邦的,爲了逃命,就數次扔掉自己的孩子,人在求生之下的本能,往往是難以理解的。
賈珩也沒有多說其他,看了一眼躺在牀榻上的甄晴,儘管想將磨盤抱在懷裡安慰,但此刻卻不能如此。
畢竟是別人的媳婦兒。
賈珩面色默然,徑直出了驛館,問道:“李述,讓人搜檢屍身,看看這些歹人的屍體身上留下什麼線索沒有。”
說着,凝眸看向不遠處的陳瀟,目光幽晦幾分,吩咐着親衛道:“回去。”
他回去有話要問瀟瀟,這麼大的事,之前爲何不給他說。
陳瀟秀眉之下的清眸凝了凝,神情默然,翻身上馬,看了一眼那冷着臉的少年,心頭幽幽嘆了一口氣。
此刻,整個驛館之內,錦衣府衛的緹騎已經裡三層、外三層防護起來,而江南大營的兵馬也在驛館周圍的要道和關口設卡。
而此刻,楚王遇刺的消息,幾乎如一陣風般在將晚時分傳遍了整個金陵城,在甄家被抄的關口,楚王世子陳淳遇刺身亡。
寧國府
賈珩進入後院花廳,咸寧公主與清河郡主李嬋月迎面而來,目光擔憂地看向蟒服少年,嗅聞到一股刺鼻的血腥氣味,說道:“先生,楚王兄那邊兒怎麼樣?”
賈珩面色凝重,說道:“楚王沒什麼事兒,只是楚王世子遇刺身亡。”
咸寧公主面色倏變,道:“這……這怎麼這般慘烈?”
賈珩嘆了一口氣,沉吟道:“刺客十分奸狡,從湖中潛至驛館附近,楚王身邊的護衛一時大意,爲其所趁。”
咸寧公主道:“先生,這刺客究竟是哪裡的人?”
賈珩目光幽深幾分,看了一眼陳瀟,說道:“現在還不好說,等之後錦衣府的調查消息傳來。”
賈珩說着,轉眸看向陳瀟,輕聲道:“瀟瀟,隨我前去書房,翻閱一下卷宗。”
陳瀟明眸閃了閃,輕輕應下。
這邊兒,咸寧公主挪動步子,正要跟上賈珩,擡眸卻見那少年面色神情認真說道:“咸寧,你和嬋月去後院,和雲妹妹和三妹妹她們說說。”
這會兒,寶釵和黛玉估計也在擔憂着他這裡的事兒。
的確如賈珩所料,後院,內廳之中,一衆鶯鶯燕燕,釵裙環襖聚在一起,小聲議着,臉上多是見着擔憂。
寶釵聽聞前面的丫鬟說着楚王遇刺,第一時間就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如果楚王在金陵遇刺身亡,那麼身爲錦衣都督的賈珩也要受得一定影響。
此刻,寶釵、湘雲、探春坐在一塊兒,小聲議着,面上多是見着擔憂之色。
探春坐在繡墩上,輕聲說道:“好端端的,楚王怎麼會遇刺?”
寶琴低聲說道:“這刺客怎麼會刺殺楚王?”
湘雲輕聲道:“聽說珩哥哥在揚州的時候,刺客還刺殺過珩哥哥?這江南的刺客倒是挺多的。”
就在這時,一個丫鬟進入廳中,迎着衆人的目光,說道:“大爺剛剛回來了,這會兒就在書房。”
書房之中,冬日柔和日光自窗櫺泄落下來,照耀在桌面之上。
剛剛進入書房,賈珩轉過身來,銳利目光緊緊盯着陳瀟,問道:“究竟怎麼回事兒?”
前幾天,他就覺得瀟瀟有事瞞着她,難道是在策劃此事?
這……有些過分了。
陳瀟皺了皺眉,清眸迎着那少年目光的注視,問道:“什麼怎麼回事兒。”
賈珩問道:“瀟瀟,這些刺殺的人是不是白蓮教的人?”
陳瀟秀眉蹙了蹙,螓首轉過一旁,躲開那少年的目光對視,輕聲說道:“是也不是。”
賈珩拉過少女的手,道:“和我說說。”
“是趙王之子派的人,本來是想刺殺楚王,我先前還以爲是過來刺殺於你的。”陳瀟解釋說道。
“趙王之子?”賈珩目光幽晦幾分,心頭涌起陣陣殺機,問道:“他現在何處?”
陳瀟低聲道:“我也不知道他現在藏在哪兒了,這樁事兒,我先前也全然不知情,否則…我就會阻止此事。”
賈珩面色頓了頓,道:“趙王之子秘密來金陵,你怎麼先前不給我說?”
趙王之子,既然找到了源頭,那麼就可以向崇平帝交代。
“我也是才知道他們的真實目的,怎麼告訴你?”陳瀟擡起清眸看向那少年,道:“我知道後,第一時間就過來尋你了。”
賈珩凝眸看向陳瀟,輕聲說道:“那你告訴我,他們在哪兒落腳?或者一些你掌握的線索也行。”
“先前就已跑掉了,他們防備着我。”陳瀟清聲說着,瞧見少年目光微冷,抿了抿粉脣,忍不住解釋說道:“我真不知道。”
賈珩擡眸看向陳瀟,默然半晌,輕聲說道:“我信你。”
陳瀟聞言,輕輕抿了抿脣,心頭涌起一股暖流,不確定問道:“這次對你沒什麼影響罷?”
“影響總歸是有一些,但無關大局。”賈珩看向陳瀟,輕聲說着,見着那張清麗如雪的寧靜容顏,忽而拉過纖纖玉手,輕輕帶入懷中,湊到那粉脣之上。
陳瀟怔了下,閉上微微失神眼眸,感受到帶着幾分顫抖的溫軟,也不知多久,纖纖玉手攀上賈珩的肩頭。
賈珩離了少女,感受到脣齒之間的薄荷微涼,看向妍麗玉容的少女,輕聲道:“下次提前告訴我,也好有個防備,不要自己一個人自行其是。”
瀟瀟先前還是沒有跟他徹底信任,如果提前將自己對趙王之子的擔憂告訴他,或許他也能及早有所防備。
陳瀟妍麗如雪的臉頰兩側悄然浮起淺淺紅暈,原本冷色涌動的明眸已藏了幾分溫柔,看向那轉身來到書案之後的少年,問道:“你現在打算做什麼。”
賈珩拿着毛筆在硯臺上蘸了墨汁,低聲道:“敘事奏疏遞給天子,將這件遇刺的事兒敘說一番,否則又是各種謠言亂飛。”
這件事兒其實對崇平帝也有一些,剛剛下旨抄了甄家,結果甄妃生的孩子夭折。
說的冷血一點兒,對楚王和甄家或者能生出幾分矜憫之心。
陳瀟聞言,清麗玉容怔了怔,看向那蟒服少年,心頭一時間複雜莫名。
走到賈珩近前,拿起硯臺,輕聲道:“我給你磨墨。”
而在這時,晴雯手中提着燈籠,輕聲說道:“公子,掌燈了。”
說着,晴雯取下燈籠罩子,點上燭火,看向那伏案書寫的少年,柔聲道:“公子,林姑娘打發了人來問着公子等會兒吃晚飯呢。”
賈珩道:“等寫完就過去,準備熱水,我沐浴以後過去。”
這會兒身上一身的血腥氣,也需得換身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