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譚默同幾個幕僚清客一道吃酒,興頭上來,對着滿天星斗還唱了首小曲兒,衆人齊聲喝彩。過一時他內急,喊了個歌姬扶着他去如廁。屋中有人聽見歌姬喊叫、又聽見撲通一聲便沒別的響動了,還以爲她惹了譚默不痛快、讓主子踢了。譚默踢打歌姬舞女尋常事,踢暈打死亦不奇怪,遂沒人在意。
過了許久,廚房添下酒菜的提着食盒子送過來,看見地上有條人影便道:“可是哪位先生吃醉了酒?”乃提了燈籠一照,嚇得魂兒都飛了,大喊,“來人啦——老爺遇刺啦——”驚得屋裡人全都涌了出來。
最先跑過來的便是李先生,奪過燈籠瞧了瞧,道:“老爺已歸西了。”一衆歌姬清客立時嚎啕大哭,真假不知。李先生乃乾脆將燈籠裡頭的蠟燭取出來細照了會子,道,“一招封喉,極利落,是個練家子。”又問方纔那個歌姬呢。
衆人這纔想起她來,四面一尋便尋見了。幾個人上前七手八腳擡歌姬進屋子搖醒,她老半日纔回過神來。又問她話。原來她扶着譚默出屋子才繞個彎兒,忽見樹上彷彿有個黑影,便擡頭瞧了一瞧。那黑影猛然躍下,一腳將她踢飛。她只喊了一聲便暈過去了,後頭如何全然不知。
有個清客喊道:“快些闔府搜查!”
李先生擺手道:“這麼久的功夫,那刺客必早走了
。”乃命快去請刑房老吏董明來。
一時董明請到,秉燭夜查。旋即在譚默衣袖下頭尋到一個紙片子,上頭畫了個古怪的圖形。他沒瞧出那什麼,便袖了起來。又四周尋看,乃道:“刺客使的是劍,且劍極鋒,必然是寶劍。樹杈上勾了一縷黑絲,大約穿的是夜行衣。那絲乃是蠶絲,足見刺客富裕。”又四處走了一遭,指隔了三四株的樹下頭一個腳印子道,“刺客身高少說八尺。”再命人取梯子來,他要上屋頂瞧瞧。
屋頂上足印子有好幾串,乃是同一雙鞋留下的。董明下了屋頂向衆人道:“刺客少說來踩過三回點了。”又命牽他的狗來。那狗沿着樹下的足印一路汪汪的跑,直跑到譚府西牆根下頭。董明道:“刺客走的是最快的路,不曾繞半點圈子。可知他知道今日老爺在何處設了酒宴。”
又引着狗出牆再找。不多時狗便尋着了味道,撒腿跑開了。跑了半日,終對着一戶院子狂吠。跟着來的幾個譚家的下人便變了臉,有兩個“撲通”跌坐在地上,喃喃道:“莫非是鬼?”
這戶人家已沒有人了。他們家老太婆裁縫手藝好,舊年給譚默的一個姨娘做衣裳。因老頭兒生了病,便讓閨女來譚府送貨,可巧撞上譚默。那女孩兒不過十四歲,生的也算不上好,不知怎的讓譚默瞧上了,便留下了人家閨女不給走。小戶人家的女孩兒嬌生慣養,哪裡禁得住譚默那虎狼一般的人?不過半個來月便病了。老兩口聽說女兒讓他扣下、硬逼着做姨娘,不肯答應,日日來府上鬧。譚默不過一時新鮮罷了,哪裡把那女孩兒放在眼裡?偏有一回聽見老兩口哭的煩心,便讓將那女孩兒掐死還屍體給他們。老兩口安葬了閨女後雙雙懸樑自盡,還是街坊幫着入土的。
董明也知道這戶人家,身爲下官無可奈何。乃命人砸開門。那門又沒鎖,一推便開——衆人便是一驚!屋中竟有燭光。老兩口死後,街面上有人傳話,說打更的半夜經過這屋子門口見過老太婆開門出來。這裡遂成鬼屋,數戶街坊搬家了。跟着來的便有人嚇得要跑。董明是不懼鬼神的,拉着狗走在前頭。卻見那堂屋裡頭乾乾淨淨,顯見是有人打掃過了。案頭立着一對白蠟燭,地下的灰盆中堆了許多灰,尚是溫的。董明隨手取了根蠟燭,對着灰盆細查了半日,道:“有些是紙錢,有些卻是絲綢的灰,都燒得極乾淨。尋常燒紙燒衣裳難得這麼幹淨的。”再探鼻子吸了吸,“原來是倒了香油。”又帶着狗圍着院子走了半日,狗再嗅不出刺客痕跡了。
李先生遂上前問道:“董大人,可有線索?”
董明道:“刺客爲一身材高大之男人,慣常飛檐走壁,善使劍,行爲謹慎,做過飛賊。”
李先生問:“何以見得?”
董明道:“內行。”
李先生點點頭:“只怕是這戶人家的親友,替他們報仇的。”
董明道:“若爲親必是外地親眷,若爲友則必離開漳州許久、近日才知道此事。他們家貧寒。刺客既穿得起絲綢,多半不是親眷。”
李先生道:“既然本身就是做裁縫的,留下些貴人的衣料角子替要緊的親戚拼件衣裳也是有的。”
董明道:“貴人的衣料角子有幾家是黑的?縱拼得出件衣裳,也拼不出黑色夜行衣。”
李先生便覺有理,親繞着屋子看了半日,道:“晚生也看不出痕跡來。明日天亮再細查查。”衆人便散了。
次日一大早,賈維斯領着兵士們出了操又吃過早飯,回到中軍大帳,方向兄弟們細說了昨晚經過。大夥兒都拍手叫好,乃問他爲何要把夜行衣燒了。他道:“咱們自家慣用犬,豈能不防着?那夜行衣本是拿能惑住犬鼻子的香料浸過的。聽聞漳州刑房也擅用犬,恐怕讓他們察覺了。”
有兄弟道:“察覺了又如何?咱們還怕他不成。”
賈維斯道:“咱們過不了幾日就得走。若讓人知道是咱們殺了譚默,待咱們走了,其餘官吏並繼任的又有恃無恐
。若有冤鬼報仇,他們總有幾分懼怕。”
林黛玉點點頭:“很是。鬼神無形,卻能約束虧心人。”
賈維斯又道:“早就猜到福建這地方必有人盯着,起先以爲會是吳王,不想竟是晉王。”他乃道,“我在譚默酒宴上看到了李崎之。”
林黛玉想了想:“此人彷彿是晉王之外侄。”
“不錯。”賈維斯道,“早年我在京中與他交好過些時日,後他們家朝我哥哥施美人計,便斷了往來。此人在晉王母家的晚輩裡頭算得上拔尖的,我一直以爲必在晉國,不想卻派來了福建,還在譚默手下做幕僚。豈非與當日白令儀命丁滁去魯國一樣的心思?”
林黛玉思忖道:“爲何不派去黃文綱下頭呢?黃文綱纔是巡撫。”
賈維斯哂笑道:“黃文綱雖算不得清廉,總有幾分文人氣度;哪裡比得了譚默肆無忌憚?”
黛玉道:“怕還有旁的緣故,須得設法查清楚。”
正說着呢,外頭有兵士大喊:“報告!”原來是譚府有人來報喪了。衆人遂扮作大驚模樣,賈維斯立時換上素服前往弔唁。
李崎之自然不肯讓他看見自己,尋了個藉口避出去了。譚默長子在裡頭主持喪事,並有許多相干的不相干的哭聲極大。賈維斯與譚家大爺說了些客套話正欲告辭,旁邊閃出一人,向他作了個揖:“賈將軍還記得小吏否。”
賈維斯定睛一瞧,竟是前些日子見過的神態清明的那位刑房吏,忙還了一禮:“董大人。”
董明道:“小吏久仰榮國府三賈大名,聽聞賈將軍博聞廣記,今有一物乃是刺客留下的,可否請賈將軍幫着瞧瞧可認得。”
賈維斯忙說:“請取來一觀。”
董明遂從袖中取了塊帕子,裡頭包着一張小紙片。那紙片方方正正,約莫核桃糕那麼大,上頭有個古怪的圖樣子。賈維斯脫口而出:“神盾局!”
董明忙問:“神盾局是什麼?”
賈維斯道:“是綠林中的一個組織,以買賣消息爲生。聽聞他們消息極準,各家王爺都尋他們做過生意。”
董明問道:“榮國府也做過麼?”
“做過。”賈維斯道,“極貴。早年只做消息買賣,後來也保鏢、救人。前些年聽說偶爾也做殺人,只不知真假。我倒覺得多半是假的。”
董明問道:“何以是假的呢?”
賈維斯道:“殺人與救人不同,是會得罪人的。他們既只管賣消息,何須殺人?”
“倘若客人出的錢多呢?”
“董大人不知道……他們賣消息得來的錢已夠多的了。”
董明點了點頭,又道:“這紙也不是我們漳州的紙。”
賈維斯道:“紙我倒是瞧不出來,這圖樣子不像是畫的,倒像是拿模子印的。”
“當是將圖樣雕出章子來蓋的,用的是女子常用的胭脂。”
賈維斯道:“莫非刺客是女子?”
董明道:“刺客必是男子,與賈將軍身形相類。”
賈維斯道:“那他大約已娶了媳婦
。”
董明含笑道:“未必。他多半用的是花樓女子的妝盒。”賈維斯以目相詢,他道,“這胭脂香味太濃,尋常人家女子的胭脂少有這般濃的。”
賈維斯道:“或是她的相好兒呢?”橫豎那一疊神盾局的紙片子都是周茶花預備的。
董明道:“也保不齊。”乃話鋒一轉,“恕小吏冒昧,敢問將軍麾下可有人夜宿花樓的?”賈維斯眉頭一擰。董明忙作揖道,“貴軍纔到漳州數日,譚大人便遇刺。小吏已查出刺客只怕與譚大人一戶仇家相干。只是那仇家舊年就沒人了,除非是他家新近來的親友。那戶人家頗爲貧寒,其親友也多半貧寒。這幾年從福建渡海去臺灣開荒的人多,保不齊……”
賈維斯道:“我軍中嚴禁去花樓的。董大人若不信,可往漳州各處花樓尋訪。”
“倘若查出來了?”
賈維斯道:“倘若查出來了,末將必開除他軍籍。只是人不能給董大人,須得好生帶回臺灣府去。”
董明一怔:“賈將軍,殺人償命。”
賈維斯哂笑道:“譚大人爲官如何,你我心中清楚。想必那已沒了人的仇家死得不尋常。”
董明點頭:“委實全家皆因譚大人而死。”
賈維斯道:“故此,那刺客殺譚大人算是報仇。若當真爲末將軍中兵士所爲,末將開除他是因爲他違反軍規、夜宿花樓,不是因爲他報仇。”
董明皺了皺眉頭:“賈將軍,譚大人終究爲一州知府,豈能死的不明不白。”
賈維斯道:“並不與末將相干。末將身爲一軍主將,若不護着兵卒,還能指望他們替我賣命殺敵麼?董大人,我們是軍人。”
董明略呆了呆,無奈道:“能知道個結果也是好的。”
他遂離了譚府,尋李崎之商議去了。倒不是二人交情好,實在除了他沒人可商議。
李崎之聞言忙要了那紙片子來瞧,道:“委實是神盾局的圖樣子。昨晚怎麼不給我看?”
“忘了。”
李崎之思忖了會子說:“刺客倘若在賈維斯軍中……神盾局這般專門探聽消息的綠林小賊混入軍營,縱逛過花樓,只怕尋常兵卒也察覺不出來。”
董明道:“我這會子就往各處花樓查去。”
李崎之笑道:“倒是不必。憑他是誰,聽說自家下頭的人保不齊混進了神盾局的探子都安心不下的。賈維斯既知道了,必會自己查去。他縱查不出來,那位神算的林軍師總能查出來。”
董明擺手道:“我信不過他們。”乃自己拿着那紙片子往各處花樓、紙坊、胭脂鋪子查去了。
他們昨晚鬧了一大出,那死絕了的裁縫家左鄰右舍早驚動了。各色謠言頓時滿大街飛,都說是冤鬼報仇。
眼見到了譚默的頭七,賈維斯又來拜祭。拜祭完了告辭出去,在譚府門前正要上馬,一旁閃過董明來,向他深施一禮:“賈將軍。”
賈維斯忙回禮:“董大人。”
董明雙目盯着他道:“小吏敢問,賈將軍與董大人何冤何仇?”
賈維斯一愣。
董明道:“刺殺董大人的刺客,便是賈將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