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此番在應麟到來之後, 煦玉經由應麟親自問診調理,不過數日便已然大愈,身子恢復了七七八八。隨後似爲彌補前日未曾盡到的責任那般, 日日侍奉於林海榻前, 親手爲林海侍湯奉藥、閒聊解悶, 倒似欲將這數年來父子分離的遺憾均補足了一般。更兼了他父子二人俱是學養極深, 談詩品文、論道議理亦能百家兼長、別出心裁。彼時應麟從旁往往是但笑不語, 任由他父子二人爭鋒相對,辯得是面紅耳赤。而因了林海平素不過略觀大概、不求甚解,不若煦玉那般探微索隱、精益求精, 遂往往在論理據典之上還輸了煦玉半籌。林海雖面上不肯服輸,然只覺人生之中未嘗得一時刻像如今這般怡然暢快過。只道是如今兒女摯友均伴於身側, 除卻內子早亡、長子未婚之外, 人生真可謂是完滿無甚遺憾的了。
而雖說如今摯友相陪、兒女承歡, 林海之病況卻並未有甚大愈的跡象。雖得應麟調理看護,奈何亦不過是好一陣之後又復發這般循環往復罷了。某一日, 賈珠在與應麟私下相處之時便直言詢問道:“先生,依您看,此番林姑父之病,可有大愈的可能?”
應麟負手長嘆,半晌方答:“此番惟珠兒在此, 我便實言相告。如海雖日日服藥將養, 又有一雙兒女悉心照料, 奈何用藥不過治標不治本, 人到底掙扎不過命數。我前日裡曾私下爲如海佔了一卦, 卦象顯示凶多吉少,若是過了這八月不見好轉, 怕便也無力迴天了……”
賈珠聞言低聲喃喃說道:“便是先生亦無能爲力嗎?”
應麟惟搖首不語。
之後家中一行數人雖日日在了林海榻前侍奉陪伴,屋內終日不離歡聲笑語,而應麟賈珠二人雖知曉情勢不容樂觀,然亦是默契地保持了沉默。待到了八月末,林海的病況竟忽地急轉直下,陷入沉痾。終日纏綿病榻、不得起身,最後竟已是神思恍惚、不思飲食,便是煎了藥亦無法服用。周遭衆人見狀無不是心急如焚,奈何請醫吃藥至今卻不見好轉,遂亦是束手無策、莫可奈何。
月末的一日,林海從昏睡之中醒轉,口中只迷迷糊糊道曰“敏兒喚我了”,衆人見狀忙請了應麟診視,應麟把脈過後惟無奈搖首。衆人見狀莫不心下悲慼,一旁的黛玉亦是拿了絲帕掩面飲泣。不料正值這時,林海則忽地恢復了幾許意識神志,將身側一干侍奉的人等俱屏退了,惟留下煦玉、應麟並了賈珠。
此番衆人皆知林海怕要交待後事,遂亦是知趣而退。而賈珠見狀只道是此乃林家家事,自己留於此處怕是不甚適宜,遂本欲自請退下,不料林海卻喚住他說道:“珠哥兒與了玉哥兒自小一道長大,情同手足,爲人亦是忠誠可信、穩重可靠。此番雖是我林府後事,然玉哥兒性子向來任性直率,姑父亦承望了今後珠哥兒能施與援手,多番從旁提點,事事協助了玉哥兒,如此這般我方能放心些許……”
賈珠聞言忙地應承下來,按捺下心中悲慼強笑道:“姑父說哪裡話,此事何需姑父專程提醒。即便珠兒再過不濟,亦不敢忘卻林家於我有恩,對於林家一事何敢怠慢了……何況玉哥之事便是我之事,妹妹弟弟於我更如親弟妹那般,豈有怠慢之理?”
林海聽罷對曰:“既得珠哥兒此言,姑父便也放下心了。”言畢又轉向煦玉,此番不知有多少情愫填膺於胸,於榻上拉了愛子之手,便是有多少話也哽咽着說不出口了。
一旁賈珠應麟見狀亦是無不動容,只聽煦玉幽咽着開口說道:“此番老爺若有話欲交待了玉兒的,便儘管吩咐,玉兒洗耳恭聽、莫不謹從!……”
林海對曰:“玉兒啊,你是我林家的頭個兒子,亦是十餘年來唯一的子嗣,乃上天恩賜,來歷不可謂不奇。你先母尚在之時便也常向我念叨父子兩地任職,致使骨肉分離,好不淒涼。只道是人生不求顯達,惟求骨肉親人能相聚團圓……奈何爲父被欽點外任,本以爲三年方還,不料卻外任至今,此番怕亦是要客喪於此了……”
煦玉聞言早已是泣涕如雨,抹淚道曰:“老爺何出此言?!老爺此番不過安心靜養便是,怎言此大凶之言?”
林海則道:“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曉,大抵於此時已是無藥可醫。如今敏兒先我而逝,除卻你們兄妹幾個,我於這人世已是無甚留戀。總歸了你弟妹二人年紀尚小,我心下唯一憂心遺憾之事便是你的婚事……此番便是因了闔府俱離,距離遠了,做父母的便是想爲你謀一門親事亦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當初很是看好孫家的那門親事,不料中途正逢了你先母喪期,亦只得將親事推脫了。待你母喪,爲父的亦是萬事難以上心,如此耽擱至今,致使你至今仍未成親……”
煦玉聽罷早已情難自禁,藏於雲袖中的手拽得死緊,渾身微微發顫,念及素昔與了父親的情意,心下慘痛地對曰:“此事如何能怪了老爺?!皆是因了玉兒自己不上心之故!玉兒只道是年歲不大,遂並未將那結親之事提上日程……”
一旁賈珠靈機一動,只不動聲色地握着煦玉之手,插言道:“珠兒有話欲道,姑父有所不知,事實上玉哥在京城之時早有了意中之人,正待將婚事提上議程……”
煦玉聞言亟亟轉頭望着身旁的賈珠驚道:“珠兒?!”
賈珠自作不見,接着說道:“只不料卻忽地被點了學政出京視學,加之此番又恰逢姑父身體染恙。所謂父母高堂未曾康泰,作兒女的便也不敢將了喜事獨專,遂便也未將此事告知與姑父,待姑父大愈之後方纔報喜……”說着轉向煦玉說道,“對吧,玉哥!”
“珠兒!你何必?!……”
此番待煦玉轉而目視賈珠之時,從他眼神之中讀到的信息似是在道“既然姑父對你之親事耿耿於懷,你何不如此這般說,倒能令他心安些許”。
煦玉則回望着賈珠,眼神中說道:“君子言行自應‘取信於人、誠不可欺’,既非實言,又何必欺瞞?”
賈珠則對曰:“不過是善意的謊言,未曾不是爲了令父母心安。”
一旁林海聽罷賈珠之言倒很是欣忭,忙地開口詢問煦玉可是實情,話已如此說,煦玉亦不可駁斥了去,只得將計就計地拿言支吾。林海聞說煦玉親事有望,倒也滿心歡喜。隨後便道:“如此說來,我倒也能安心些許,若是玉兒此番回京,大可全心料理此事,屆時還請承祚兄代爲照管一番。”
跟前應麟聞言亦只得應承下來,心下只道是玉兒婚事他何曾錯過,早已料理妥當了。
林海又道:“既說到婚事,便不可不言那彩禮。今日承祚兄與珠哥兒在此亦可做了旁證,我當初外任揚州之時,只道是三年便還,加之玉哥兒又留任京師,遂便也未曾將金銀等物俱攜了來此,除卻來此之後所獲並新近購置的地產商鋪之類的收入,其餘的便也俱在京城。前日裡我命了林縉林繼二人將兩處產業總值合計了一番,總值在四百餘萬兩以上,此番尚且不算敏兒當初攜來的嫁妝,她之嫁資亦近了百萬兩。敏兒當初亦打算將那嫁資供了他們兄妹分了,然玉兒既道欲將那嫁資均留與黛丫頭嫁人,遂便依了玉兒之言……”
一旁賈珠聞言雖面上不動聲色,心下則直嚷:“煦玉這小子到底對了錢銀有沒有概念啊,兄妹三人便是平分好歹亦有幾十萬兩啊,竟全讓給妹妹了,你個妹控!”
隨後又聽林海道:“……敏兒之財留與黛丫頭,今後嫁人便也不愁了嫁資單薄。除此之外府上其餘財產,便通由了玉兒繼承支配了,到底他弟妹二人尚小。只不過今後他弟妹婚嫁成家之事便需得玉兒全權料理承辦了。”
煦玉聽罷則道:“老爺放心,玉兒定然恪守兄長職責,將弟妹二人照料妥當!”
應麟賈珠亦從旁點頭以示明瞭。
林海又道:“待我去後,玉兒便就此上報吏部,將揚州此處資產清理完畢後便可領着弟妹回京,內宅女眷大可聽憑她意,從哪兒來便回哪兒去吧……”
這話剛一出口,屋內賈珠便敏銳地捕捉到從屋外傳來輕微的一聲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賈珠忙地開口厲聲問道:“何人在此?”一面說着人已開門閃身出了屋子,只見門外夏姨娘正往了一旁疾走躲閃。賈珠見狀忙地上前攔住那夏姨娘,道句:“姨娘可是欲往了何處去?方纔在門外窺視我等,可是打的甚主意?”
那夏姨娘見瞞之不過,忙地回過身來,只見其手中正端着一托盤,其上放着四盞茶,賠笑着說道:“妾身是見四位爺在屋內暢談許久,屋裡也沒個人伺候,方纔想端了茶進來。”
賈珠聽罷冷笑一聲,靠近了夏姨娘耳畔輕聲說了句:“奉茶?這茶吃進肚裡沒問題吧~”
夏姨娘一聽這話臉色驟變,義正言辭地對曰:“賈少爺何出此言?!此話斷不可隨意出口,當了兒戲!”
賈珠見狀方擡起身離了那夏姨娘的身旁,說道:“無事自是最好,如此還請姨娘原諒賈珠方纔孟浪了。”
隨後便聞見身後傳來煦玉的聲音在問:“珠兒,出了何事?”
賈珠忙地轉頭對煦玉笑道:“無事,是夏姨娘端了茶來。”說着賈珠便閃身讓道,這夏姨娘便端着托盤進了屋內,將那茶盞取了放在案上。
賈珠雙手抱胸目視着那夏姨娘的動作,見她將茶盞放罷,便開口說道:“此番我有些話欲與了姨娘說,還請姨娘借一步說話。”
這夏姨娘見衆人均在場,亦無法開口拒絕,只得答應下來。賈珠對屋內三人道了“失陪”,又對夏姨娘做了個有請的手勢,隨後便跟隨在夏姨娘身後步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