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爲何賈政一聞說邵應麟大名便亟亟地送了賈珠前來欲拜在其門下,還需將應麟出身經歷述其大概方能解惑。
話說應麟一生亦是運蹇時乖,其父曾任翰林編修,將將年滿三十便撒手人寰,彼時應麟未滿五歲。尚有祖父母在堂,祖父邵太爺年邁多病,太夫人便苦節多年,對上侍奉公婆,對下教養兼任。待應麟年滿十六之時,正欲前往應舉,未想祖父突然辭世,遂丁祖父憂。
三年孝滿,正待再次應舉,不料又逢祖母去世,便只得又丁了祖母憂。孝期已畢,已是六年光陰流逝,家人曾在其十六歲之時爲其覓得一門親事,只待過段時日便迎娶新娘過門。未想之後應麟丁憂六年,期間女家另尋了一門親事,便與應麟退了親。
隨後應麟再度應舉,此番倒是一考即中,順利過了會試,中了會元,而彼時林海之父尚在,正是應麟會試的房師,遂應麟前來拜訪房師之時,便與林家結識了。
彼時應麟正於京城候着下一月的殿試,奈何天有不測風雲,家鄉卻突然傳來太夫人辭世之信。應麟無法,只得放棄考試匆匆歸鄉,此番守孝又去三載。
孝滿後應麟方娶了親,佳人亦是賢惠,奈何夫妻二人相攜不過一載,其妻便染疾去了,應麟從此再未娶親。
十年歲月流逝,早已物是人非。應麟因曾中會元,當地知府念其孝名在外,待其孝期結束,便上書朝廷舉薦,應麟遂點了湖北某地一苦缺知縣。隨後應麟方辭別知府,攜了家人走馬上任。
在該地任職之時倒也很施了幾樁善政爲民解憂,花費半年心血除了當地幾個土豪、蠹役;此外亦是勸課農桑,每年開春之時定親身前往鄉野親耕親作;而逢年過節之際,亦會大開囹圄,釋放囚犯回家團年,節過而犯人俱如數歸來,未有一人伺機逃遁。他還興辦縣學,籌建書院,令縣內有識之士進學。由此待應麟三年任滿離開之時,該縣百姓均是攜家帶口夾道相送。
待應麟此番進京述職,方升至禮部任職,然此番應麟爲官之心卻是淡了許多。彼時恰值朝中發生科場舞弊案,應麟上書時弊,遂爲權臣不容。應麟順勢以身體染疾爲由辭了官職,從此告別宦場,四方遊歷。將那爲宦之心,皆移至那著書撰文之上。
應麟早年曾拜心學左|派鉅子王心朝爲師,心朝主張“心外無物”與“七情順其自然”,受其影響頗深,與正統道學已相去甚遠。后王心朝爲權相不容,在孝感講學之時被當地巡撫捕獲投進監獄。應麟聞之更是變賣家產,千里迢迢趕往孝感營救探望。未想剛一至此便聞說了心朝的死訊,因了心朝體弱,被逮入衙門之後官府施威,假意教訓,未想兩棍子下去竟將之打死了。此事一出,天下譁然,王氏學子一擁而上痛罵該巡撫。
而應麟因之更是心灰意冷,再不入世,數年來不過爲人幕客西賓。其秉性高曠,堪稱一代名宿。雖學富五車、神通六藝,然卻不慣俗務,爲家勢所累,家道清貧,除書籍並好幾箱平生所藏金石玩器、名書古畫之外也就一無所有。從前來京之時,曾在修國公侯府坐館,教授過侯府二公子。彼時老北靜王尚在,聞說應麟名號便邀其前往王府一敘,二人一道品茗論道數日,應麟便也告辭而去。
應麟此番來京,靜王府與修國公府俱是聞風而動,均力邀其前往家中,欲奉其爲上賓。然應麟不過惟前往修國公府探望了一番昔日愛徒,隨後便徑直前往林府。因了林海亦是“至情”之人,與之頗能談到一處去。加之數年前應麟離京之時林海便邀應麟前往居住,而後更兼煦玉甚得應麟之心,應麟便也攜了家人留在林府,多年未曾離開。而京中名門皆以與應麟結交爲榮,聞說應麟身在林府,便紛紛前往拜訪,奈何如今應麟名利之心已淡,亦是常以身體染恙爲由,拒之門外。
而此番林海親自引了賈政父子往林府花園行去,應麟在林府之中擁有一間單獨的小院。小院位於林府花園最深處,清幽雅靜,平日裡林海均不令人前往叨擾。此番一行三人轉過大廳,沿着迴廊行來,只見一路闌干曲折、長廊疊閣,雕樑畫棟、碧瓦琉璃,兼之奇花異石、茂林修竹亦是層出不窮,令人只覺身處畫中一般。
待一行人轉過一座由太湖石堆疊而成的假山,正待步入應麟小院之時,卻忽聞從小院中傳出一陣撫琴之聲。三人聞聲均不約而同停下腳步,駐足聆聽,林海道句:“這便是邵先生在奏琴,這彈的是……《洞天春曉》。”
只聽這琴音取聲極淡卻又妙法自然,恍如清風瑟瑟、流水潺潺,惟可想見這彈琴之人現下定是神閒氣定、視專思靜,遂能兼收萬籟之聲而天地靜;調琴瑟弄、玉指冰弦,即能未動宮商而意已傳。
駐足片晌,林海復又道句:“先生惟有在心情極佳之時,方會撫上一曲《雁落平沙》。不過據聞先生當年亦曾撫過《鳳求凰》,不過到底是哪位佳人有幸耳聞先生彈奏此曲,卻是無從知曉。”
隨後只聽琴聲戛然而止,一男子的嗓音隨之傳來:“既來此,何不入室一敘?”嗓音聽來卻是溫潤清和,竟是出奇的年輕。
三人遂依言步入小院,只見小院一旁連通着林府的一道側門,平日出入大可從此處。小院周遭遍植修竹,院中央砌了一方十尺見方的水池,池中養着藍睡蓮。小院盡頭便是居室,通共四間,前方三間,後方則隔出一間大的。三間小的則分別做了靜室、書房與臥室。此番琴音正是從書房中傳出,門外立着一個家人名邵筠,爲來人打起湘簾。林海與賈政彼此推讓了一回,隨後方入。只見書房內佈置十分雅潔,正北面是一大炕,炕上置一矮几,几上橫臥一架古琴,正是大聖遺音。中牆之上則懸掛一幅橫批,上書“心外無物”四字,筆意古拙,正是出自王心朝筆下。東面牆倚着一橫幾,其上擺滿書籍。西面牆邊則是一張直己,其上供着一隻青瓷瓶,插一枝梔子花。靠外的窗下則擺着一長案,鋪着雨過天青的桌罩,其上放置的是白玉水注、兩三個古硯、青玉橋的筆架與紫檀嵌玉的墨牀。
而一旁賈珠見了牆上王心朝的墨寶則忽地心生一計,心下只道是應麟既是心學傳人,此番若應麟問起聖人之書,莫不如就以心學的觀點來回答他,或許便有奇效……
此番屋主正席坐於炕上,見了來人,方起身見禮。只見屋內之人通身一席青衫,廣袖如雲,面上觀來不過三十來歲。生得是儀表堂堂,朗如玉山,清若秋水。
只聽林海率先招呼屋主道:“承祚兄,弟有禮了。”隨後又對賈政父子道:“這位便是邵先生。”
賈珠見狀心下咋舌,原以爲既是大儒,能學貫古今且浮生倥傯之人,怕均是年歲已高且飽經滄桑,未想此人面上觀來竟是如此年輕。
邵筠搬來三張扶手椅,三人遂落了座。待三人坐下,應麟復又坐回琴案之後。應麟又命人上茶。
待賈政禮畢,又命賈珠嚮應麟施禮。隨後賈政便忙不迭對應麟述清來意:“邵先生大名,學生自是如雷貫耳,今番學生攜犬子拜望,本不承望先生能不鄙愚蒙,現身面見我等……”
座上應麟聞聽賈政之言,早已知其來意,此番只是不應,惟靜聽其言。
賈政接着道:“犬子賈珠頑劣,雖不承望其能明理成才,亦欲其能認字識書。亦曾蒙得府中嚴先生教授,然一月之前嚴先生點了別縣縣令,遂便解館上任而去。此番小兒荒廢,正急欲就正明師,卻又苦於無門訪求。今有幸聞說先生坐館如海兄處教授玉哥兒,學生便也貿然攜了犬子登門,敢求先生能不吝人玉,指點小兒一二,權當爲玉哥兒伴讀……學生自知先生聲名遠揚,收徒謹嚴,由此門生不多。惟望先生念及小兒雖愚劣,然尚且明瞭兩分尊師重道、知恩圖報之理的份上不吝賜教……”
話說應麟本並非拘泥古板之人,心下早有謀劃,遂此番聞罷賈政之言,只不作答應承,惟開口另言一事:“今日在下曾偶佔一卦,此卦乃下坤上震,坤爲地,爲順;震爲雷,爲動。雷依時出,則大地回春;因順而動,乃和樂之源。此卦象顯示在下可順時迎勢而動……”
林海聞言遂接着道:“如此說來弟憶起當日承祚兄亦曾求得一謙卦,象曰‘不爭不搶兩平分,彼此分得金在手,一切謀望皆遂心’,顯示應順其自然之卦,倒與今日這豫卦互爲綜掛了。”
應麟對曰:“正是如此,可見今日之事乃是天意,賈兄前來乃前緣既定了……”
賈政聞罷這話頓時心下大喜,遂忙就勢道曰:“如此說來,吾輩幸甚,幸甚矣!”
應麟聞言倒並未應答,此番又轉而打量自行禮落座後便一言未發的賈珠,暗暗審視了一番,只見這賈珠此番身着一襲月白羅衫,面上瞧來是略顯單薄瘦弱,雖不似煦玉那般有鳳毛之譽、俊骨之奇。然這相貌原也生得極好,麪粉脣朱、神清骨秀,細看更覺其靈慧空明、卓犖不羣。雖尚不滿童齔之歲,然眸中清明、蘊藉深邃,一見便知並非池中之物。應麟見狀心下一凜,暗自稱奇,只道是平生數十載,早已歷盡千帆,閱人無數,觀人面相便可定人清濁、分人心地。然現下觀此子之態,此子眸光亦能與己四目相對,不避不躲,眼神坦然如炬、韜光養晦,較與其父的迂腐泥古,更是不同。念及於此,心下對於收徒一事早已認可,然亦想趁此時機考較賈珠一番,遂開口詢問賈珠曰:“哥兒如今讀了何書了?”
一旁賈政聞見應麟發問,忙轉頭目視賈珠,示意他好生應答,賈珠對賈政頷首以示知曉,隨後據實答曰:“先生既問,學生不敢欺瞞,剛讀到《四書》。”
應麟聞言又道:“既如此,哥兒便將《大學》講上一段罷。”
賈珠一聽大喜,心下不禁暗道真乃天助我也,話說《四書》其他篇章倒也罷了,然這‘大學’之章可是心學一派始祖用以闡釋自家一派理論主張的原典,應麟既從師於王心朝,用現代的話說便是從屬之學乃非主流之學,是自成一家。對於《大學》自有不同於正統道學的解釋,此番他便將自己前世所知的心學一派的觀點背誦出來,看應麟如何應對。遂一面背《大學》正文,一面誦闡釋的文字:“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爲一體者也。其視天下猶一家,中國猶一人焉……”
而此番除座上應麟,從旁席坐二人中林海捻鬚,笑而不語;賈政則睜大雙目,只聽賈珠所誦內容並非朱子闡釋,心下只怨賈珠孟浪放誕,胡言亂語。剛想對應麟致歉曰“犬子放誕了”,未想應麟面上卻滿是讚賞欣忭之色。應麟雖不曉賈珠年紀輕輕如何得知聖人之學以外的異端之說,然到底膽識過人,卓有見識,敢於正統長輩跟前直述異端學說。遂只聽應麟轉頭對賈政說道:“哥兒甚得吾心,賈兄真乃教子有方,頗富見地,尋常人家如何能教導出如此別具一格、識高見遠之輩!……”
賈政聞言不過賠笑一陣,心下只不確定應麟這般讚歎賈珠是褒是貶,可知他一家父輩授書惟講聖賢之道,何曾教過此種學說。而賈珠則暗暗在己心中比了一個勝利的手勢,看來此番他是押注押對了,應麟果然是心學一派傳人。
隨後這拜師一事便就此定下,賈政命賈珠嚮應麟行拜師之禮,拜了三拜,之後又奉上贄禮,應麟欣然笑納。衆人議定從明日開始賈珠上午前往林府隨煦玉一道聆聽教誨,下午回賈府自行溫習。
隨後一行人又一道說了一回閒話,賈珠則進內院向賈敏請安,之後又隨小廝前往書房看望了一番煦玉,向其解釋了番明日來此習學一事,因了心下高興,賈珠又起了逗弄之心,遂佯裝肅然地拍着煦玉之肩道句:“兄弟,從明日伊始,我二人便是同窗了,請多指教。”
煦玉聞言雖覺賈珠這招呼方式頗不尋常,然亦是歡悅,只道是有人陪伴一道讀書,到底勝過孤獨一人,遂也欣然接納。而珠玉二人因了長此以往均一道求學讀書之故而感情愈加勝過旁人,以至於身不由己、孽緣情生。此乃後話,此番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