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去哪兒?”林風聲音抖着,小聲地問。
“噓!”煙影子把食指豎在嘴巴前,示意不要出聲。“你看。”然後又指着一間大病房給林風看。
林風往煙影子示意的方向望去,看到一大波煙影子,正整齊地排在大病房裡,做着剛剛這個煙影子對她母親做的事情。林風不自覺地用手捂住嘴巴,不敢發出聲音,慢慢把頭轉回來。但是,瞬間,眼前的醫院在她眼中變成了一片紅色。就跟衣衣生前說的一樣,彷彿置身於一片紅色光芒的海之中。
“知道嗎,”眼前的煙影子突然詭異地笑了起來,“抽一絲就可以多活一年了。”她就這樣笑着,陰森森的。
“我們管自己叫‘壽命的食客’。”
它一個勁地笑着,還問這個名字炫不炫。原來是抽壽命,剛開始看到屍體的時候,還以爲是吸血鬼呢,林風心這樣裡想着,偷偷瞄了煙影子一眼,又趕緊把頭低下去,只跟着它走。
“不過,被抽的人就得少活一年了。”煙影子竟然大笑了起來,整個醫院都回蕩着它的笑聲,鬼一樣的回聲。
林風還是不敢說話,只是一味乖乖地跟着。接着她們來到了電梯門口。“我們不坐電梯,走樓梯,”煙影子回頭曖昧地看着林風,眼神在笑,繼續說道:“我還有好多話要跟你講嘞。”說完滿意地將林風的表情盡收眼底,心底那叫一個痛快。
“哎,學霸,想不想知道我剛對你母親幹啥了?那些個在病房裡對病人幹同樣事情的它們也都幹了啥?想不想知道?”
說着話,她們已經來到了樓梯口。
煙影子讓林風往樓梯中間望下去,林風照做了,看到了6樓的樓梯間那裡,躺着小K說的那個老婦人的屍體。但是有些好奇,那應該不是個人,怎麼會有屍體躺在那?然後林風又想到了躺在自己病房裡的美女護士,好像有點清楚什麼回事了。
“那是我要用來治桃小K的,不過,你可能等不到那會兒去看了。”
煙影子一邊往10樓上走,一邊回頭看林風。林風聽着它的意思,是不打算放過自己了,她眼珠子骨碌骨碌轉着,正盤算着該如何自救。
“本來呢,想留着你們慢慢吸的,只要你們不醒來,就不會壞事……”它越說越起勁,有點洋洋得意起來。“也怪我,想着就這麼讓你們躺着,什麼事都不知曉,一點都不好玩,”它又回過頭來,眼中帶點頑皮,它說呀說,一直說,沒完沒了。林風一直乖乖跟着,什麼都不敢說,頭也不敢擡。
突然覺着只有自己在說話,煙影子有點不過癮。它停下來望了望樓梯間的大紅數字13,突然回頭……林風一直低着頭往上跟着,沒留意,一下子撞煙影子身上,竟穿過去了!嚇得林風差點沒斷氣。
“哎!書呆子!你平時不是有很多問題問的嗎?今天怎麼不問了?”
煙影子仰着頭,盯着林風。林風害怕,沒說話。
“哎!問你話呢!答呀!”煙影子不耐煩地叫着,有點生氣起來。
“我……不知道能問什麼。”
煙影子好笑地看着林風,又洋洋得意起來:“今天你可以問任何問題,我都會回答你,反正你也活不出去告訴別人了。”
它說着,又快活地往上走了起來,還不忘吩咐林風跟上。
“你別怪我不留你啊,節外生枝!沈計那丫頭我還得費好多神把她拽回來呢。”
林風突然停下來了。煙影子覺着不對,回頭看了一眼,瞪着她問幹嘛不走了。
“你爲什麼這麼恨我們呢?”猶豫了好久,林風終於問出口了。她眼中含着淚,想起衣衣第一次出車禍時宿舍裡的人聽到消息都驚呆了,來到醫院看到衣衣那個乾屍的樣子都嚇呆了……這還不行,非弄死衣衣不可,還要掐死小K,沈計都逃出去了也不打算放過她。
它冷笑了一聲,輕輕嘆了一口氣。
“世人都道自己無辜,該不該死,誰能評判呢?”
它又停住了,回過頭一下子把林風嚇壞了!它一副暴跳如雷的樣子,眼球都突了出來,紅色的血絲像馬路一樣從眼珠子向四面八方肆意延伸着,嘴脣一抽一抽的,頭髮都快豎起來了。“難道我就該死嗎?”最後這句話它是咬着嘴脣,摩擦着牙齒說的。
林風盯着它,很是害怕,她知道跟它是講不通道理的,一個人心中有怨氣,只有自己消了氣,才能慢慢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不過也有的人,消了氣,到頭來落得一身落寞,倒不知道自己最後是爲了啥。
林風不敢一直望着它,就稍稍轉移了視線,看到了樓梯間的大紅數字17。“我們……還要往上走嗎?”
它的臉瞬間轉換得很快,剛剛還像一隻漲足了氣的球,慢慢地,就扁了下來。它輕輕說了句“走吧”,就徑自往上走了。
“你剛剛……對我媽……做啥了?”突然想到媽媽,林風忍不住小聲問了一句。
它回頭得意地笑着。
“我吸了你媽兩下,那是兩年的壽命,從你媽的身上,轉移到我的身上。”
“這個……你們還有壽命的?”
它頓了一下,想了一會兒,覺得告訴林風也無妨,反正她也快死了。“是的,我們這類不是壽終正寢的人,都可以在世間晃盪到自己原本能活的年齡。不過,要有限制……”說到這裡,它覺得不應該再說了,就停了下來。這是個禁忌話題,關係着這一整個醫院同類的存亡。
“你們這麼搞,醫院不是得每天都死好多人?”
“這就是我們選擇醫院的原因啊!這裡這麼多的傷病患者,什麼時候死一兩個,死哪一兩個,通常情況下都不會有人懷疑,懷疑上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除非……”它突然壞笑起來,“像你們這些能看見的。”說着說着,它慢慢地靠近林風,惡狠狠地說:“對這種人,我們採取發現一個剿滅一個的措施。”
“爲什麼大家都看不到那些被害的人的真實樣子呢?”
“這是我們施的一個幻術,一般人看不到。這也是必須做的,爲了掩藏我們自身的存在,某些掩蓋是必須做的。”
聽着它在說,其實林風一直在留意樓梯間的數字,她們已經走到20層了,還有3層就到頂了。林風想着,有可能它想讓自己從樓頂跳下去。
“你死了之後,會有30分鐘的停頓時間,你自己潛意識想去哪裡,就趕緊去。30分鐘之後,你的魂會回到身體上來,並且化成煙影子飄起來。那個時候我就在旁邊等着你,我會把你的煙影子用一個瓶子裝起來。”
它臉上開始沒有了表情。
“我不會再打開瓶子讓你出來了。”
像在提前告知什麼似的,它還是面無表情。
“那我是永遠呆在裡面了嗎?等我壽命到了,會怎樣?”感覺自己是沒救了,林風嘆了一口氣,如果前面等待着自己的是茫無邊際的等待,那麼,她想事先知道自己將來要等待的是什麼。
“我們壽命到了都是去投胎,我沒放你,你就慢慢消失,像煙一樣,消失得一點都不剩,留下個空瓶子。”
“那……”
它好像煩躁了,不願林風再問下去,抓着她就帶到了天台上面。林風還想問壽命沒到能不能投胎之類的,或許她自己不想在世上無親無故地飄蕩那麼久,也不想去害人。但是現在看來是問不得了。
“隨便寫點東西,就說你厭倦了,不想活了。”它突然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一張紙跟一支筆,往地上一扔。“寫完我看看,可以了你就跳下去。你爸媽明天就可以從中心醫院出去。”
林風走過去撿起那紙和筆,竟不知道此刻心裡是什麼滋味,往事卻一幕幕襲來。那年剛來省城,心氣高傲,自視甚高,自以爲舉世皆濁唯我獨清。現在想來,在學校啥也不幹埋頭讀書的自己真的就只是個書呆子,不知天下形勢,不懂社會的遊戲規則,以至於23歲的年齡卻一事無成。她苦笑了一下,現在想通了,想回頭做一番改變,如何能夠?
擡頭望了望,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天空,這樣的大地,這樣的人類,這樣的自己。
猿風狼月狐雲,驢墳蛇途蝸車,鼬發蛛脣魚目,螢珠暗孕,魂絕者佇臺露。歲月辭了年紅,太匆匆,怎奈十八風發二十薨。胭脂淚,苦也累,哪時頭。自是人生長累心長憊。噤蟬消聲,羣蛙啞言,浮世沉澱。陽間暢飲無處,何須戀,膝下催促。撒手莫顧鞋塵,莫語語歪歪。望層間,十八地獄,颶風霧霾人言禍。自是多情總被無心傷。哪能堪,冷落嘲諷。今宵魂歸何處,靈狐雲,猿風狼月。此去不再,竟是酒穿腸肚,斷水絕流。便縱有華世繁生,何尋覓處?
兩旁的風呼呼地往上鑽,自己的身體卻一直重重地往下落,一直落一直落,彷彿永遠沒有底的洞。
然而下一秒,她就站在了地面上,看着躺直在那裡的自己的屍體。
強烈的衝撞,擠壓,摩擦,震盪,和背先着地而導致大量內出血,腑臟溢出,七竅徜紅,雖如此,意識還有,四肢抽搐着,一顛一顛的。
這時四周沒人,她就蹲在旁邊看,看着垂死的自己的最後的掙扎。“你何苦掙扎!”靜悄悄的,月光打到臉上,蒼灰更添死白。全身穿得單薄,風拂過,撼動臉部的毛線絲,一縷一縷,像稻田的濤動。
“什麼聲音?”陸續有房裡的燈被亮了起來。
“啊!有人跳樓了!”
“快打120!”
“還有110!”
······
“她們在忙,你瞧,她們在爲你的後事忙碌慌張,”她對着自己的屍體發笑:“你瞧,白車來了,很快警車也會來的,不用診斷,你已經死了。”
時間慢慢過去,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警察們把現場圍了起來。但是她能進去,她很輕易就穿透了人羣的身體,進到自己屍體的旁邊。診斷死亡無誤,白車回去了,屍體沒了。她想跟上去,但是不知道爲什麼,她不想去醫院那個臭死鬼的太平間,她留在了原地。她看着警察們在地上塗塗畫畫,很多個圈,最大的一個呈人的形狀。噢,那是自己的屍體的形狀。
人羣漸漸散了,某些留戀不肯走的也被警察們呵斥了回去,只剩下她和警察們。
她不知道要做什麼,只是呆呆地看着那片血紅。一會兒,又有一批人來了,她們支支吾吾了一會兒便走了。她盯着她們瞅了好一會兒,覺着她們的表情好複雜,但是被皺紋或者胭脂水粉遮住了,看得不大清楚。她跑過去蹲在原來停屍體的地方:“她們應該是私家偵探抑或是別的什麼國際聯警,看着很臉熟,可能上過電視,不大清楚。”她說着,很快便感到奇怪,不自在了。對了,她已經不在這裡了,自己已經不在這裡了。她有點失落,自己已經死了。
“我想看看時間。”她站了起來,眼睛還是停在原來屍體在的地方,現在只有一個大大的人形的圈,“我好像從來沒看過時間的樣子,我想知道時間長什麼樣子。”這樣想着,她邁出了腳步,但是,“時間在哪裡?”她停住了,踟躕着。
“咚!”
風變大了,更凜冽,鐘聲在無人又喧鬧的夜晚顯得詭異而突兀,也送來了時間的信號。
“時間在那裡。”
她踮了一下腳,奇蹟般地,卻飄了起來。
尋着鐘聲,她找到城市的鐘樓,這是一棟歐式建築,下圓柱上圓錐,圓錐裡嵌着大圓鍾,頂上是一根長針。
“時間在這裡。”
她擡頭望向大圓鍾,細長的兩根針指着數字2跟1,成大概15度角,數字發着熒光,撩逗着黑夜的白,顯得異常調皮和戲謔。
“原來時間長這個樣子。”
月光皎皎,風兒凜凜,葉子推推,這個世界的現在,除了空嘹的鐘聲,只剩下空氣的呼吸聲。
“呼吸聲······”她伸手探了一下自己的鼻口,消失了,那氣!可是心還在跳,她摸着胸口,還在跳,這顆心,跳得多歡。
“哎,晚上吃什麼?”突然耳邊響起的,竟是衣衣的聲音。
“你想吃什麼?”這個是小K。
“你們怎麼在這兒?”林風裂開嘴笑了,這段時間,她從來沒有這麼笑過。
“火鍋!”衣衣沒有理會她,只是跟小K在說着話。
“吃你個頭!”小K罵道。
“爲什麼不可以?”衣衣撇着嘴問。
“第一,去外面吃很貴;第二,學校不允許使用違規電器。”小K伸出一根手指又伸出兩根手指比劃着。
“啊,那我們吃什麼啊?”
“飯堂吃飯咯。”
“不要啦。飯堂的東西雖說便宜,但是分量少啊,其實一點都不划算的。”
林風知道了,這是往日的影子呢。想不到她林風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腦子裡浮現的竟是宿舍里舍友平時歡鬧的情景。
“怎麼樣?感動吧?我們可是全宿舍陪你吃火鍋哦。”
這個是珊珊的聲音,林風望過去,珊珊正拿着筷子,正往火鍋裡夾着菜。
“嗯嗯。感動異常。”
“不過,這學期你怎麼沒參加愛心活動啊?愛心小時修不夠可是要扣助學金的喔。”一本正經在教訓衣衣的依然是小K。
“那個啊……最近有事……沒辦法呢。真傷腦筋。啊哈哈哈哈哈……怎麼辦呢?扣就扣吧。啊哈哈哈哈哈……”
“照我說啊,她就是不想去!你想啊,正兒八經地戴着那頂紅帽子,不相當於滿大街跟人家說‘我是貧困生’嘛!”沈計嘴裡吃着東西,嘴巴還是堵不住。
“你這傢伙!”小K往衣衣的後腦勺使勁地來了一拳。
“痛啊!”衣衣抱着頭。
“哈哈哈哈,活該!”
“撲哧”一聲,林風忍不住笑了。以前的日子原來這麼歡樂啊,她以前怎麼就沒發現呢?
“要不就籤我的名字吧?反正我這人臉皮薄,不願修那愛心小時……沒事,我平時吃得再少一點就好啦。”衣衣不好意思地撓着頭。
“不行!”小K就盯着沈計。“你不也沒申請助學金嘛?籤一下也沒啥損失!”
“話可不能這麼說,誰知道以後有沒有損失,你不知道我們學校麼?況且,助學金了不起啊!指不定……今年我綜測成績上去了,能申請上獎學金呢!這違規使用電器的名字一簽,啥申請的資格都取消了,到時候不得氣死我呀!”
“你……”
“再說了,珊珊不也沒申請助學金嘛!你們幹嘛不讓她籤?我不服!”
有歡樂也有磕磕碰碰呀!林風記得,最後籤的還是衣衣的名字。小K本來想籤的,但是她本身也申請助學金,而且她幹部加分多,申請上獎學金的機率也高,衣衣怎麼也不同意讓她籤。至於自己,林風有點慚愧,她當時是有點私心的,她也申請了助學金,雖然沒有幹部加分,但是她的成績始終就在三等獎學金那裡徘徊,她想拼一下運氣。但是最後,林風的綜測成績還是差那麼一點,這麼多年也沒得過一次獎學金。
“我對不起你,衣衣。”
林風突然對着空氣說話。
“這學校的規定也太沒有道理了!你說,交通事故頻發,你還能阻止車子上馬路不成?這學校就是欺負我們學生……”
說着說着林風竟哭了起來。
“那宿舍管理員還問我要阻礙事故發生的辦法,那要她幹啥呀?吃白飯的麼?”
林風一個人說得起勁,還盡哭,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哭。
就她哭的這會兒,一個瓶子突然從天而降,把她裝了進去,她跌坐在瓶子裡,透着玻璃瓶子往外張望着,文意的臉正湊着瓶子,在看她。看了一會,文意就飄了起來,最後來到一個很暗,很暗的屋子裡,把玻璃瓶放在了一個櫃子裡。
林風四處張望着,旁邊還有一個玻璃瓶子,她使勁望着,終於看清楚了,瓶子裡,衣衣閉着眼睛,像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