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州與靈州地處大唐北疆,皆爲戍邊重城。雖則兩州鄰近,治所相距不過數百里,但因轄區內地形複雜多變,沙地、荒漠、丘澤、草原相間,又時有馬賊出沒,交通來往並不便利。謝琰、李遐玉帶着李遐齡出長澤縣城時,認爲以他們之力,彎彎繞繞到達靈州弘靜縣,須得費時月餘。然而,跟隨熟悉路途的昭武胡商駝隊西行,卻一路順利得很。
駝隊走得並不快,朝行暮歇,十分規律。他們越過延綿起伏的沙丘,穿過空曠荒涼的戈壁,時而可見靜謐如畫的綠洲,時而可見藉着地下河水而生的草澤。雖然曾隨着孫氏自靈州去往夏州,但那時坐的是牛車,行的是長城內的驛道。先前逃出長澤縣時,心神惶惶,也無暇顧及周圍風景。故而,李遐玉是頭一次領略沿途的景緻,幾乎被它們的壯闊蒼涼徹底迷住了。
在她看來,沙漠戈壁固然險惡,但也別有一種獨到的美感。其間綠洲點綴,更有“死與生”的強烈落差,令人不禁心生喟嘆。天地造化之功何其偉大,這般景象若讓人來營造,即便窮盡人力物力,想必也難以爲繼。而遼闊的大唐疆域中,又該有多少天地蒼茫的大氣景緻呢?
駝隊日行不過七八十里路,卻因取了幾乎最短的路途,只走了幾日,便到達了靈州境內。
與夏州相似,靈州亦是傳承數百年的古城,昔年曾是漢朝北地郡所轄之地。後來獨設靈武郡,至大唐時恢復舊稱“靈州”。黃河自它境內流過,又有賀蘭山作爲西北憑仗,因而州治所附近的平原地區素來便有“塞上江南”的美稱,物產十分豐富。州府所在的回樂縣就在黃河河畔,水澤豐饒、湖泊衆多,更是風光秀美。
眼下連日來的風雪剛過去,碧空如洗,金烏普照,一路銀裝素裹,亦是格外妖嬈。
李遐玉坐在駱駝上,透過羃離不着痕跡地打量着周圍的行人。據她連日來的觀察,靈州中部似乎並未遭到薛延陀人侵襲,人們的神情都甚是安寧。不過,亦有傳言說,薛延陀人曾突襲靈州最北端的懷遠縣。這讓她有些憂心,因河間府就在弘靜縣與懷遠縣之間。若當真有敵人來襲,祖父必定要領軍出戰。更何況,懷遠縣是外祖孫家的故鄉,也不知他們是否都安好。倘若……不,不會的……她已經失去了阿爺阿孃,再也經不起失去其他親人的噩耗了。
“李小娘子,約莫傍晚時分,咱們就要到靈州了。”石氏敏銳地發現了她的心情變換,笑道,“你們且在我家歇息一晚,明日一早我們便送你們家去。令祖所在的弘靜縣離州府不遠,乘着牛車,一天便到了。”
李遐玉知道他們只想結個善緣,認識祖父祖母,以後也好拜訪走動,便並未推拒:“想來祖父祖母也一定希望能見一見我們的救命恩人。只是,我們三人都沒有過所,能進去靈州州府麼?”
“李小娘子不必擔心。你家阿兄早便與阿郎提過了。咱們入靈州的時候,不是曾在一個村莊中歇腳麼?因那裡的里正與我們相熟,便給你們申辦了過所牒文。雖然不曾上呈州府勘驗,但你們不過是幼小孩童,瞧起來並非什麼壞人,門卒也不會輕易攔下你們。拿了過所牒文,也只是以備不時之需罷了。”石氏道。
李遐玉笑道:“還是阿兄細心。康郎君與石娘子也不知爲我們費了多少心,如今我連道謝都覺得有些臉紅呢。”
石氏抿脣笑了,亦真亦假道:“我們也是覺得與你們投契,只當是爲朋友幫個忙便是了。李小娘子若不嫌棄我這胡商婦人粗鄙,不如往後便與我們多多來往罷。別的不說,你若想買些長安的綾羅綢緞裁衣衫,我們一定給你帶最漂亮的。”
李遐玉道:“那可是再好不過了。祖父、祖母也時常懷念長安風物,石娘子若能再帶些長安美酒,他們定會按捺不住全部買下。”她也算是委婉地提醒石氏與康五郎,與他們家來往不必準備什麼貴重禮物,就像尋常人家那般有來有往送一送節禮便足夠了。
石氏自然領她的情,清脆地笑了起來:“阿郎每回去長安都必帶美酒,我可得讓他好好地挑一挑。哎呀,該不會他一路上都將那些酒喝光了罷?那可不成,我去問一問他。”她的性子有些風風火火,說話間便跳下駱駝,去尋康五郎了。
李遐玉擡眸遠眺,前方已經依稀可見靈州城雄偉的輪廓。
靈州曾是大唐與/東/突/厥/征戰的要地,經歷了多年烽火。作爲邊關重城,它自然是修築得固若金湯。這座城池分爲內城、外城兩個部分,外城幾大城門之外還建有厚實的甕城。其中,內城爲刺史府、靈州都督府等官衙所在,不得隨意出入;外城則爲普通百姓居住之地,繁華熱鬧。
駝隊安然過了城門,沿着街道行至外城東南的利人市,在一家布行旁邊停了下來。幾個胡人夥計匆忙過來卸貨,掌櫃亦聞聲而出,與康五郎寒暄幾句。李遐玉隨意看過去,覺得那掌櫃與康五郎生得很相像,便問:“這家布行是康家所有?”
石氏笑道:“不錯。我們家在靈州城內有三個布行,分別賣綾羅綢緞、夾纈、絞纈,偶爾也會賣些西域運來的地衣(地毯)、掛毯、織錦。另外還經營着一個酒肆,天南海北的美酒都能在那裡找見。阿郎在家中排行最小,專門走長安商路。他上頭的幾位兄長掌着這些鋪子並西域商路。”
將貨卸完後,駝隊便四散而去。商隊中將近一半人都是康五郎在靈州召集的小行商,他們隨着康家去長安進貨,將一半貨物折價賣給康家商鋪,剩下的貨物便可交由自己處置。還有些人是康家僱傭的夥計,拿了豐厚的工錢後,便能暫時在家歇息一段時間。康五郎則帶着剩下幾頭駱駝以及四五個奴僕,往利人市旁邊的裡坊行去。
因李遐玉將散錢取了出來,謝琰帶着李遐齡一路在街邊看了又看,買了好些有趣的小玩意。待到得康家所居的裡坊中時,李遐齡手中已經抱滿了各種玩物,獻寶似的捧到李遐玉面前:“阿姊你看!你喜歡什麼,儘管拿去頑。”
李遐玉發現裡頭有個小彈弓,故意挑了出來:“就這個罷,其他的你自己留着。”
李遐齡睜大眼,想不到自家阿姊居然一眼便挑中了他最喜歡的東西。不過,他絲毫沒有猶豫,也並未流露出任何不捨之色,便點頭笑道:“好。我也想學彈弓,到時候阿姊教我怎麼頑。”待李遐玉拿着那小彈弓把玩的時候,他才悄悄地苦着臉對謝琰道:“阿兄,咱們過會兒回市集裡再買一個彈弓,還來得及麼?”
謝琰用力地揉亂了他的頭髮,笑道:“沒事,我給你做一個就是了。”
小傢伙喜得笑眯了眼:“當真?阿兄居然會做彈弓?”
“不會做。”謝琰道,看他又瞪圓了烏黑的眼瞳,刻意頓了頓,才接着道,“但看着很簡單,試一試也無妨。往後我還想自己做弓箭、/弩/箭/呢,眼下拿彈弓練練手也好。”
李遐齡便連連點頭:“那我跟着阿兄一起做。”他用全然信賴的目光看着謝琰,根本不曾想過他們都是從未做過手藝活的人,很可能會遇到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的情形。
李遐玉本想逗一逗他,待他有些着急了,便將彈弓還給他。但聽到這裡之後,她便索性作罷了。小傢伙能自己做個彈弓,或者拿到謝琰給他做的彈弓,總會比隨便買來的更珍惜一些。
說話間,康五郎便領着衆人來到了一座兩進的小宅院前:“這便到了。謝小郎、李小娘子、李小郎,裡邊請罷。”石氏也笑道:“我這便吩咐僕從去將客房收拾出來。我們家宅院小,只能委屈你們住一晚了。”
“宅院雖小,卻處處都很精緻,可見石娘子平常一直很用心。”李遐玉接道,“若是住在這樣的宅子裡還覺得委屈,恐怕我們尋遍整個靈州,都找不出地方住了。”她所言確實並非誇張,康家的宅子看着並不富貴,但細節之處卻很是舒適。
石氏聽了她的話,眉開眼笑地把着她的手臂往裡走:“說起來,這幾日都只能讓你穿着我的舊衣裳,真是失禮。雖說你穿什麼衣裳都顯得好看,但到底還須得新做兩身才是。來,隨我來,我讓婢女給你量一量,今天晚上便趕出幾件衣裳來。對了,我們不太會做漢人袍服,你不介意穿胡服罷?”
“當然不介意。多謝石娘子的好意。”李遐玉道,“還是石娘子想得周到。”去見祖父祖母,總不能穿得太過破舊,免得讓兩位老人家多想,白白令他們又傷心一場。
謝琰看她們進了內院,便對康五郎道:“我們兄妹三人冒昧打擾,應當拜見長輩纔是。”
康五郎搖搖首:“這宅子裡就住着我們夫婦,謝小郎不必拘禮,就當是在自家便是了。我家爺孃與兄長一同住,雖說就在隔壁,但也很不用在意這些小節。”
謝琰謝過了他,便牽着李遐齡,隨着康家的僕人去了外院客房。進入客房之後,兄弟倆互相瞧了瞧,不約而同地讓僕從去備下熱水,將渾身風塵都清洗乾淨。而後,兩人都換了身新衣裳,看起來精神許多。
用夕食的時候,同樣洗濯完的李遐玉見他們精神煥發,不由得微微一笑,挨着他們坐下來。胡人並不喜分案而食,通常都坐在一張方形大桌邊,熱熱鬧鬧地一起吃。謝琰從未見過胡牀(靠背椅),只當是另一種榻,照舊跽坐。李遐齡忍不住笑了半晌,給他示範如何垂足而坐。
“沒想到,還有阿兄不知道的事……”
“我當然有許多東西都不懂。靈州、夏州的風物,在我看來都很新鮮。”
“阿兄故鄉的人,都不用胡牀?”李遐齡又問。
“我在中原地區一直都不曾見過這種胡牀。”謝琰道,“這樣坐着確實舒服。而且,只要坐得端正,看起來也並無不雅之處。”他說罷,看了看李遐玉,覺得她坐姿雖然隨意,但自有風儀。
“不過是坐下來而已,你們這些官宦子弟還須得時時刻刻注意禮儀,到底累是不累?”石氏嗔道,命僕婢將巨大的古樓子、烤全羊均切成小份,以便大家取食。
“初學時自是有些累,但只要習慣便無妨了。”李遐玉笑着回道。習慣之後,禮儀便像是刻進了骨子裡,無論如何掩蓋,不經意之間總會透出幾分來。
於是,諸人一邊聊天說話,一邊享用吃食,直到夜色漸深,才依依不捨地散去了。
週五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