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薇大婚,若論起心情最爲複雜之人,恐怕除了李司馬崔縣君之外,便當屬李丹莘李十二郎了。因此,儘管慕容若此前經常與他見面,送了各式各樣的禮物與他,又在他跟前展露出了諸多男兒英武風采,他依舊覺得“姊夫”當真是這世上最不受歡迎的親戚。眼下有了機會正大光明地爲難這位姊夫,他自是不遺餘力,一戰敗後又立即再戰,如同將軍守城似的看緊了自家門戶。只可惜,好友李遐齡居然“投敵”成了儐相,令他內心更爲複雜。
原本突出衆女子棍棒重圍進入內院之後,迎親隊伍理應越發勢如破竹,卻因李丹莘每一道門都守着,不教他服氣便不讓通過的緣故,令慕容若與一衆儐相都大傷腦筋。李遐齡此時見了十二郎的模樣,心中又搖擺起來。轉念想到自家阿姊若是並非嫁給阿兄,而是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旁人,恐怕他的表現只會比十二郎更激進。於是,他這儐相也當得不甚盡心盡力了,只在慕容若焦急地望向他的時候,方出口作詩作對。
這時候,慕容若終於發現謝琰尚未追上來,急命侍衛趕緊去後頭找一找:“他總不至於與元娘打一場,只怕是一時捨不得分開罷了。趕緊將他喚回來,眼下他仍是我的儐相,可不能見色忘義!只說待我催得新婦出之後,便由得他去!”
同一時刻,李遐玉遙遙望着被李丹莘堵在新娘閨房院落前不許進的迎親隊伍,禁不住笑道:“你不是儐相麼?哪有半途離開這般久的道理?眼下慕容姊夫尚未反應過來,若是遍尋不着你,恐怕會氣惱得很罷?”
“我的文采稀鬆平常,連催妝詩都是想了好幾日方得了滿意的,並無幾步成詩的急智,於他並沒有多少助益。”謝琰毫不介意坦然道出自己不擅長之處,很是淡然地接道,“若是作策論,洋洋灑灑倒是能說上不少。更何況,我仔細地想了想,好不容易作的催妝詩,如何能白白便宜了他,不如自己留着往後用。到了咱們成婚的時候,便不必讓儐相來詠詩了,豈不是更好?”
“……”李遐玉雙頰微微一紅,心裡知道他存了幾分戲弄她之意,未必沒有幫慕容若的心思,卻仍是有些同情那位今日的新郎。旁人家的新婿邀的儐相,哪個不是由始至終都十分投入?也只有眼前這位,中途消失不見不提,還能雲淡風輕地立在旁邊遠看新婿發愁,實在是不稱職得很。
“到時候我便仔細聽一聽,看你那些催妝詩作得好是不好。若從眼下開始積攢,待到日後,少說也應該攢了十來首詩罷?若不吟完,我自是會端坐房中,絕不起身。催不催得出,就看你自個兒了,旁人說得再多亦是無用。”
“你若是喜歡聽,便是讓我吟上幾十首亦無妨。然而催妝詩纏綿悱惻,聽幾首便已經足夠,聽得多了反倒容易膩,我只是擔心你沒耐心聽下去……”
兩人眼角眉梢皆是笑意,卻頗爲認真地討論着自己的婚事,全然不像那些個情愫橫生的少年少女那般含羞帶怯,坦然之極。若是換了旁人來瞧,不知道他們所說內容的,還以爲他們正在說什麼正經事呢。
“這倒也是。”李遐玉假作思索,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可是非好詩不聽。你就將那些水平一般的催妝詩,分慕容姊夫幾首罷。眼看着十二郎這般堵下去,恐怕連吉時都要誤了。我也須得進裡頭去陪着十娘姊姊。”
謝琰低低地笑起來:“好罷,我送你進去便是。”
此時,慕容若終於突破了小舅郎的最後一道防線,成功地進入了新婦所居的院落,立在閨房之外,詠起催妝詩來。他自然亦是做了些準備,自己作了兩首詩,詠詩時刻意一字一字拖得極長——兩首催妝詩怎麼可能夠?想起謝琰在都督府正門前時所言,他不禁回首在人羣中尋找他的蹤影,焦灼得幾乎都要渾身冒起火光了。
“不夠不夠!再作幾首!”
“才兩首催妝詩就想將新婦子催出來?想得倒容易!趕緊些,再催!”
鬨笑聲中,謝琰終於姍姍來遲,接過已然詞窮的慕容若的話頭,替他補了兩句成詩。圍觀衆人見這少年儐相風度翩翩地走出來,儼然世家子弟風範,吆喝得更大聲了。謝三郎依舊淡定得很,一首接着一首詠出來,教他們再也挑剔不出什麼。於是便有人立刻倒向了新婿,轉而朝着閨房中笑道:“新婦子也該出來了!!這都詠了多少首詩了?!”
“是啊!新婦出來罷!難不成還須得儐相們作個催妝詩集不成?”
“瞧新婿已經滿頭大汗了,也是可憐得很!”
坐在房中,一直都顯得十分淡定的李丹薇聽得這些話,朝着喜娘微微一笑。而後,不待喜娘說話,她便扶着李遐玉站起身來,淺笑道:“這般坐着該有一兩個時辰了罷?只覺得渾身都要僵了,不如這便起身走罷?”
聞言,李遐玉頑笑道:“恐怕十娘姊姊不是坐久了,是擔心慕容姊夫等得太久了罷?”
“到底是你跟着謝琰學壞了,還是謝琰隨着你學壞了?就知道戲弄我們?”李丹薇笑哼着斜了她一眼,“方纔謝三郎不好好當儐相的事,我可是記在心裡呢!待到日後,可非得拿棍棒多打他幾下纔好,如此方可替若郎出了這口氣。”
“嘖,他哪裡不曾盡心盡力了?光是想催妝詩,便已經接連數日都茶不思飯不想了。十娘姊姊,你怎能如此狠心,這般對待詠了那麼多首催妝詩的有功之臣?都說女生外嚮,只向着自家夫婿,俗語誠不欺我。”
“這句話很該盡數還給你纔是。”
見閨房中有了動靜,成功催得新婦出的迎親隊遂退到外院正堂。經歷又一番儀式折騰之後,終於將新婦迎上了婚車,朝着慕容別院而去。李丹莘、李遐玉與孫秋娘遠遠望着那舉着火光的車馬長隊走遠,皆又是欣喜又是惆悵。
“你們若是捨不得,不妨隨着我一同去慕容別院?”謝琰遲了一步,翩翩牽着馬行來,“不過,按規矩可能進不得青廬,只能去宴飲上湊一湊熱鬧。”以他所知,似乎也並沒有女家親眷再跟着去男家參加飲宴的先例。不過,這些規矩亦都是虛的,湊個熱鬧也並無不可。
“罷了,不想去。”李丹莘悶悶地回道,轉身走了進去,“過些日子阿姊自會歸家探望我們……姊夫先前也答應過,我隨時都能去別院小住些時日。元娘方纔辛苦了,看你打姊夫的時候,我心裡格外暢快。”
“你不必向我道謝,我打他那麼多下,也只不過是爲了讓自己暢快些。”李遐玉道,又催着謝琰跟上去,“像你這般散漫的儐相,我也是頭一回得見。你當真不擔心慕容姊夫在心裡狠狠記你一筆麼?”
“前頭障車的不知有多少,便是遲一些也能趕得上。而且,方纔是都督遣人來喚我,並非我刻意怠慢之故。”謝琰回道。李都督倒是並未說起旁的事,只當他是看重的晚輩,着意勉勵他幾句,又讓他與慕容若好生相處而已。想必,慕容若已經得了至少是校尉之類的職位,而且不出所料必在河間府,或許還暫時是他的頂頭上峰。這倒也好,省了些許與上峰周旋的時間,也不必擔憂搶功之類的事了。
他所料分毫不差,翌日,便有慕容家的侍衛來到李家別院報喜信:“從長安發來了敕旨,郎君得了從三品的侯爵,十娘子也得了懷遠縣主的封號。因郎君有報國之志,聖上親口讓他做了校尉,又嘉獎了好些物件。郎君與十娘子說,這些身外之物都有賴元娘提醒,便吩咐某送些禮物來,順便傳話好教元娘安心。”
“侯爵、懷遠縣主。”李遐玉撫掌笑了起來,“聖人可真是慷慨之極!”不知爲何,她心中對這位遙在長安的帝皇油然升起了十二分的景仰之意,更隱約還似有幾分親近之感:“懷遠縣雖並非湯沐邑,懷遠縣主亦並非實封。但從今往後,尋常人等便欺侮不得十娘姊姊了,真真教人歡喜得很!”
“阿姊懂得真多,如何能知道這是不是實封?”孫秋娘因故鄉就在懷遠縣之故,自是越發覺着這封號親近得很,“我真想今日便去瞧瞧咱們這位懷遠縣主呢!”
“並未提及食邑封戶,自然並非實封……”李遐玉自然而然地答道,忽地又有些恍然——這種湯沐邑之類的事,她究竟是從何處得知的?或許祖母曾經與她提起過罷?不然她又哪裡懂得宗室女湯沐邑封戶之事呢?公主通常實封三百戶,若是受寵者,出嫁時便有千戶之巨,遠遠逾制。至於郡主、縣主,百戶者有之,五十戶者有之,端看究竟受不受寵而已。有些宗室女,可能一輩子都只有虛封沒有實封。如李丹薇這般的“遠宗女”,能得封號並俸祿便已經很是不錯了。
回過神來後,她又道:“他們新婚,咱們可不好隨意打攪。待過些時日,再去拜訪亦不遲。而且,慕容姊夫莫非是阿兄的新上峰?咱們到時候是不是該備些禮物?也好教這位新上峰待阿兄寬容些?”她已經聯想到昨日李都督特地將謝琰喚過去說話的深意了。
她所言自然只是調侃而已,慕容若也不會在乎什麼禮物。謝琰卻作正色狀,頷首應道:“那便將他先前送我的那些茶餅都原樣封裝送回去罷。”
一時間,連李和與柴氏都禁不住笑出聲來,孫秋娘、李遐齡自是更不用提。唯有孫夏,很是直率地補上一句:“原樣送回去不好看,你再加一兩個唄?反正你那裡茶餅也多得很,不同口味的給他各挑一個。”
“呵,希望他能嚐出這些茶餅的口味差異來罷。”謝琰挑起眉,亦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