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守綠洲之後,李遐玉便越發戒備起來,日日親自領着女兵部曲外出巡防,觀察漠北草原上的動靜。熬過這場雪的鐵勒部落便猶如餓極的野狼,若聞得一絲糧食的消息,必將瘋狂地撲過來。每時每刻都可能出現異動,若是數百人,她尚有一戰之力。但若是某個部落傾巢而出,便不得不避其鋒芒了。然而,退避一二猶可稱爲戰術,卻也不能眼睜睜看着這羣餓狼通過大漠,撲向無辜的大唐百姓,冒犯大唐邊疆。故此,在發覺異動之前,須得儘快與謝琰、慕容若取得聯繫。
轉眼又至日落時分,李遐玉領着一隊人馬,安然無恙地返回營中。她步伐穩健地穿過胡楊林中的軍帳,隨口問了幾句留守之時發生的事,少不得又問起報信聯絡的情況:“西段與中段仍沒有半點消息傳來?”
“回娘子,目前尚未得到消息。咱們派出的幾個往西去的斥候也並未歸來。”
“繼續注意着。”吩咐一句後,李遐玉便踏入了自己的帳中。守候在內的念娘鬆了口氣,忙上前替她解下沉重的甲冑披掛,捧着熱水與她解渴。見她眉間緊蹙,眼下難掩青黑之色,她不由得有些心疼:“元娘再如何勇武,也不是鐵打的身子。不若留在營中好生歇息幾日,緩過勁來再外出巡防。否則若是病倒了,奴們可就徹底失去主心骨了。”
一向嚴謹少言的思娘也道:“元娘且顧惜自個兒一些罷。謝郎君與慕容郎君遲早都會傳消息過來,元娘也很不必凡事都親力親爲。否則,李丁大兄、定娘、安娘幾個,又如何稱得起元孃的信任?”說罷,她上前替李遐玉揉捏起來。
教她揉捏一番之後,李遐玉已然舒適許多。接着,她又飲了溫熱的羹湯,由內而外將刺骨的寒意驅逐而出,渾身上下皆是暖融融的。細細一想,兩個貼身侍婢所言也不無道理。身爲主將,無須每一回都衝鋒陷陣。便是再憂心,也該信任屬下才是。“你們所言極是。替我傳令下去,明日巡防便由李丁與定娘負責,安娘留守營中。”
許是因太過疲憊之故,不多時,李遐玉便有些昏昏欲睡起來。兩位婢女見狀,舉止更是輕柔許多,默默地跪坐在一旁繼續替她按揉。正是半睡半醒之間,她似乎聽見幾聲低語,隨後便有人在她身側坐下,靜靜地凝望着她。那溫柔的目光並未打擾她的沉眠,反倒令她越發安心,於是便漸漸睡得熟了。
直至夜色已深,她方悠悠轉醒。難得睡得如此酣暢淋漓,她披着大氅坐起來,眨了眨有些迷濛的雙眸。旁邊靜靜趺坐的人見狀,輕輕一笑,伸手將她散亂的青絲拂到耳後,露出猶帶幾分慵懶睡意的臉龐:“難得見你這般嬌憨的模樣。原以爲數我最瞭解你,卻不知竟錯過了許多場景……真該時時刻刻都看着你纔好。”
聽得再熟悉不過的溫和嗓音,李遐玉後知後覺地瞥向此人,倏然露出又驚又喜的笑容:“你怎麼來了?”
“遲遲未得你的消息,實在放心不下。”來人正是謝琰謝三郎,他依然滿身風塵,優雅之態卻絲毫不減,“如今見你安然無恙,明日便可迴轉。你既已在此處紮營,日後便不愁尋不着影蹤了。這紮營的地方確實選得巧妙,我一猜即中,也並未繞什麼彎路。”
李遐玉心中如飲了蜜水一般甜,一雙明眸含笑微彎,卻依舊禁不住嗔道:“身爲主將,如何能捨開屬下,貿然行事?若是中段眼下出了事,可怎生是好?”她也曾起過念頭,想親自去尋他,卻因百般顧念眼下的重任,終是未能成行。卻不料他竟悄然而至,心中之喜自是不必多言。
“若是憨郎與郭大郎連這幾日都撐不起來,也枉費我對他們的信任了。”謝琰道,握住她的手,“你亦是如此。養兵千日,終須用兵。若是當真信賴他們,便不必凡事親爲。適當放一放,方能發覺屬下的才能,磨一磨他們的手段。”
“我省得。”李遐玉道,感覺到雙手被包裹住的溫度,不禁勾起嘴角,“說來,再過些時日,你也該放大兄回去成親了罷?只可惜,咱們竟不能參加他的迎親禮,實在有些遺憾。”不過,自家迎娶阿嫂可不比女家送親,沒甚麼舞棍棒的規矩,相較而言也有些無趣,只有能躪新婦跡的孩子們纔會覺得處處歡喜。
“到時候你與慕容姊夫都出徵在外,大兄身邊能湊齊幾個儐相?若是被人爲難了,恐怕都尋不出什麼人來罷?”
“有玉郎和十二郎在呢。更何況,鐵勒人又如何會在意什麼詩詞歌賦?便是胡亂吟幾句,他們也只會轟然叫好。”
“說得是。茉紗麗早已經將自己當成咱們家的人,恐怕也見不得衆人爲難大兄。”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着話,聲音不高不低,如同往常一般很是隨意自在。思娘與念娘時不時過來給他們添些漿水,偶爾擡首見他們言笑晏晏的模樣,便情不自禁地想道:什麼傳奇中寫的你儂我儂,什麼戲文中唱的比翼/雙/飛/,也比不過這般如魚入水的自然長久。濃烈的情意總會有淡去的一日,細水長流累積起的感情方深厚無比。若論舉案齊眉、鶼鰈情深,大抵也不過如此了。
“你一路行來,也定是有些累了,可須歇息片刻?”半晌之後,李遐玉又問。下意識地,她起身讓出了有些簡陋的鋪蓋:“睡一會兒罷。”
謝琰擡眼望着她,微微一笑,順勢便坐到她身側,從善如流地躺了下去:“天亮時便喚我起來。”鋪蓋中仍是暖的,帶着她的溫度與體香,令他立即便舒緩許多,卻又隱約有些心猿意馬起來。按捺住心底那些莫名而起的旖念,他合上眼,神色安然地睡下了。
直待他睡熟,李遐玉端詳着他寧和平靜的睡態,這才反應過來,方纔自己究竟做了什麼。她臉上飛起一片紅霞,斜了一眼兩位假作什麼也不曾瞧見的侍婢,低聲道:“三郎究竟何時來的?隨他而來的人可都安置了?”
“兩三個時辰前到的。”念娘答道,“元娘儘管放心,其餘諸事皆已安排妥當。”她知道自家主子不過是有些含羞,意圖轉移她們的注意力罷了,故而又尋了另一個話題:“之前曾有女兵來報,先前咱們救下的兩個幼童已經漸漸轉醒了,對我們頗有幾分戒備之意。不論用鐵勒語問他們什麼話,二人都閉口不答。”
“我去瞧瞧。”李遐玉心念一動,垂眼看了看安睡的謝琰,起身便出了軍帳,思娘與念娘趕緊跟了上去。
當日救下的兩個薛延陀幼童,被安置在略通岐黃之術的女兵帳篷中。彼時他們因長時間凍餓之故,只餘心口一絲熱氣,此時經過努力救治,竟也漸漸活轉過來。不過,到底身子仍太過虛弱,二人都陷入昏迷之中,遲遲不曾醒來。若是繼續昏睡下去,便只能診斷爲離魂之症了。想不到他們年紀幼小,求生之念卻頗爲強烈,故而才能恢復清醒。
李遐玉趕到的時候,女兵們已經熬了清粥,放在幼童們身邊。兩個孩子膚色微黑,均是瘦骨伶仃的,只一層薄薄的皮肉包着骨,完全瞧不出年紀。若不是曾給他們擦過身子換過衣衫,甚至連性別亦分辨不出來。
許是因受過責打的緣故,他們互相擁抱着蜷縮在一處,警惕地望着這羣裝扮完全不同的陌生人。雖然難免爲清粥的香味所吸引,但他們依舊沒有妄動,彷彿野外生長的幼狼似的,對這些突然出現的人皆充滿了懷疑。若有什麼異動,他們亦會立刻伸出幼嫩的爪牙,毫不顧忌地上前攻擊。
“想必你們已經餓得狠了,若是不用些吃食,很快便會再度昏迷過去,甚至死去。如果你們還有掛念的親人,日後便再也見不着了,可會甘心?”李遐玉用鐵勒語道,“不如先喝了粥,再說別的事,如何?此外,我們雖不是鐵勒人,卻也並非什麼惡人,否則大可不必將你們救回來。你們這般防備救命恩人,亦並非鐵勒兒女的坦蕩性情罷?”
兩個孩子到底年紀尚幼,聽得此話後,神色漸漸緩和起來。李遐玉便讓所有人都退出去:“且讓他們獨處片刻,過一會兒再來瞧一瞧。”若有生人在場,兩個幼童只會一直防備着,不願意隨意進食。讓他們獨自待在帳篷中,他們方能鬆懈下來。
“之前他們的衣飾可清洗乾淨了?是否有部族的圖騰或者信物?”離開數步之外後,李遐玉又問,“以他們的反應,絕非尋常孩童。若是身份不低,說不得仍有親人能收留他們。儘快尋出線索,將他們送回去罷。”她原想從孩子們身上獲得一些消息,但目前瞧來卻並不容易。眼看大戰在即,她並不想將他們牽涉其中,免得無辜送了性命。
“漠北草原何其寬廣,一時間也查不出來。”定娘回道,“待大戰之後,再慢慢尋找罷。”
“……只得如此了。”李遐玉輕輕一嘆,“一旦開戰,咱們便無暇顧及他們,到時候安置在偏僻處就是。”
作者有話要說:所以是先感情戲……再劇情了,OT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