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獵寒風呼嘯,卻掩不住戰馬的嘶鳴聲。金戈鐵馬,鏗鏘作響,爲漫漫黃沙中的一角綠洲增添了幾分生氣。胡楊林外,留在營地中的女兵部曲們正在辛勤操練,縱馬飛奔,頂風揮舞陌刀,呼喝聲延綿不絕,絲毫不敢懈怠。故而雖是數九寒天,衆人卻出了一身熱汗,頭頂上蒸騰騰地冒着白氣。
李遐玉拿起輕刀練了上百式後,也略出了些薄汗。見她將刀放下,思娘立即上前給她披上大氅,免得她受了寒。兩人立在胡楊林中避風,回首繼續瞧着衆人操練。看了半晌,李遐玉低聲吩咐:“殺幾頭駱駝,與大家燉些熱肉湯,好生暖一暖身子。”駱駝養得太多,反倒容易耗費糧草。倒不如時不時宰些吃了,也好與衆人解一解饞。
“元娘與謝郎君想必有些日子不曾進駝蹄羹與駝峰炙了。”思娘接道,“且讓奴做來,嚐嚐滋味是否合意?”因常年追隨李遐玉在外漂泊,兩位婢女都練得一手好廚藝。平日裡瞧着不顯山不露水,便是尋常乾糧也能教她們添些滋味,更何況拿得好食材之後?
李遐玉微微一笑:“且讓你試試身手,改日便以此招待姊夫。”凌晨時她便已經遣了人去西段送信,慕容若定會親自來一趟。既然事有轉機,他們便不必按着原定計劃行事,也該好生商量一番。說不得,此事若是進行得順利,他們或許都能趕回去參加孫夏的迎親禮呢?“多做一些,也好款待三位貴客。大漠中實在清苦,也尋不出什麼山珍海味,還須得請他們原諒則個。”
“奴省得。”
待思娘離開後,李遐玉忽然側過臉,看向藏在樹後正小心翼翼覷着她的孩童,溫和地用鐵勒語問:“你在此處看了許久,可是想騎馬?”那孩童穿着女兵們臨時改小的夾襖,依舊顯得十分瘦弱,卻比剛醒來時更多了幾分神采,棕色的雙目尤爲靈動,滿是好奇與探查之意。許是因自家阿爺在身邊的緣故,舉止間亦不再警戒謹慎,看似宛如尋常孩童一般。
李遐玉對他們頗有幾分憐惜之意,又不禁想起數年之前長澤城破時的自己。與此同時,她心中更清楚,一旦經歷過這般慘痛之事,再如何純真的心性,再如何稚嫩的孩童,性情也會悄然改變。或怯懦畏懼,或執着自強,或仇恨殘暴,若能保住心底的良善便已經是萬幸之事了。
“我能騎麼?”孩童走近她身邊,擡首望着她。
“若是你養好了身子,便能騎馬。眼下恐怕你也沒有多少力氣策馬,容易遇上危險。”李遐玉記得,這孩子名喚絲帖兒,是個七八歲的小娘子。然而,若是隻看外貌,卻猶如五六歲一般,瘦弱得彷彿一碰便會折斷。故而,便是她心中再如何憐惜,亦不會輕易滿足她的要求。
“你們雖然是大唐人,卻是好人,長生天會保佑你們的。”絲帖兒道,雙眸動了動,掠過一絲晦暗之色,“我們部落的族長就是壞人,如果不是他,祖父祖母與阿媽也不會……”她的聲音變得有些哽咽,輕輕地咬了咬牙後,又猛地擡起首,眼中乍然迸發出濃烈的憎恨:“既然你們是好人,能不能幫我們去殺掉那些壞人?爲什麼做了壞事的人能好好的活着?什麼也沒有做的人卻要被他們害死?”
見李遐玉並沒有如她預料中那般動容,這小娘子擦去眼角的淚水,有些慌亂地補充道:“他們真的非常壞,搶過你們大唐人的糧食,也殺過留宿的商隊,還悄悄去襲擊其他的部落,搶他們的牛羊和奴隸!”
李遐玉垂下眼,平淡地反問道:“那曾經是你們的部落,難道殺人的只是別人,你們家沒有殺過?”沾過大唐人鮮血的兇徒,她一個也不會放過。有些事,須得問得清清楚楚,方能彼此更加坦誠,更加信任。
“阿父一直不願意!阿父說過,長生天不會保佑這種人!殺別人,搶別人的財物,遲早都會受到報應,被別人殺光!部落不能靠着這種殺殺搶搶過日子!”絲帖兒辯解起來,“族長這次想聯合其他部落,南下搶大唐。阿父說他可以借到糧食,勸他們不要衝動。可是……可是阿父剛離開,他們就……”
“你們部落叫什麼名字?眼下在何處建帳過冬?”李遐玉並不完全相信這孩子的話。若是她阿父當真是那般心底良善者,便不會連答應許諾都如此猶豫。當然,正因大唐與鐵勒部族之間多少積累了血海深仇,化解這些衝突與矛盾才需要漫長的時光,彼此之間亦不可能立刻互相信任。
草原上的部族總有興起的一日,亦總有衰亡的一天。突厥沒落,薛延陀興盛;薛延陀沒落,或許不是回紇,便是其他鐵勒部族取而代之。乍然看去,一人的諾言於眼下的時局而言,或許並沒有什麼大用途。然而,不同的力量加入草原的角逐中間,卻遲早都會產生影響。或許,往後這將又是一個舉族內附的一個契苾部呢?
“曲牙部。”絲帖兒十分驚喜,“就在東北方向,周圍還有何齒部和色伊罕部!他們也都是壞人!部落裡有兩千多個勇士,婦人、老人和孩子都加起來,足足有五六千人。還有上千個奴隸,都是他們搶過來的!!”
“絲帖兒!住嘴!”她的父親烏迷耳疾步走過來,臉色鐵青。他舉起手來想給女兒一巴掌,卻終究還是不忍心。絲帖兒毫不示弱地望着他,紅着眼喊道:“祖父祖母和阿孃的仇一定要報!我不像阿父,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踩在咱們家人的血肉上歡笑!只要能夠報仇,教我付出什麼代價我都甘心!”
這瘦弱的孩子幾乎是用盡全身的氣力大喊,瞬間便淚流滿面。她臉上早已沒了孩童的純真,只留下徹骨的仇恨。端從這段話便能知曉,她其實比李遐玉所想的,還更加早熟一些。然而,李遐玉卻並不反感。
烏迷耳把女兒夾在腋下,怒道:“自己的仇自己報!咱們鐵勒人的事,不需要大唐人來插手!你聽懂了嗎?!”最後這句話,他看似是對着女兒吼的,眼角卻瞥向旁邊的李遐玉。絲帖兒掙扎着想反駁,卻已經哭得說不出話來。
李遐玉看着這對父女,勾起嘴角:“鐵勒人相爭之事,我們自是毫無興趣。不過,若是曲牙部聯合其他部族,意圖南下侵擾大唐,那便是我們的事了。到時候,必叫他們有來無回!”她攏了攏大氅:“你是個血性的鐵勒漢子不假,我亦理解你想用自己的雙手報血海深仇。不過,我們卻不能因此而放過一羣畜生。”
烏迷耳沉聲道:“我會立刻去聯合其他部落,阻止他們南下!如果真教他們這個冬季得了勢,周圍的部落就不會有什麼安生的日子了!總會有部落警惕他們,願意幫助我!這是我們鐵勒部族的事,你們沒有必要插手!”
“呵,過去的仇怨,便不能報了?”謝琰緩步而出,挑起眉,“聽絲帖兒所言,他們曾經南下劫掠,如今又對大唐垂涎三尺。難不成,他們以前傷的性命,都能不作數?我們大唐軍隊不能爲百姓討得一個公道?你們鐵勒人的性命,就比我們大唐人的性命金貴?”
烏迷耳一時無言以對。
謝琰步步緊逼,又冷笑道:“我本以爲,你是個仁義磊落之人。卻原來,不過是個假仁假義之輩。善惡是非不分明,連一個孩子也不如!就連絲帖兒都知道,好人便該與好人一起同仇敵愾,殺盡那些壞人。而你心中竟沒有好壞的道理,只有大唐人與鐵勒人的分別。正因如此,你纔不肯答應許諾,日後鐵勒與大唐井水不犯河水!在你心中,是否鐵勒人只要找到合適的藉口,便能南下侵擾?!”
烏迷耳聲音有些發澀,搖首否認道:“不!我沒有此意!若有此意,我爲何會反對族長的計劃?他們每年都沒有想過要準備過冬,只想着冬天的時候四處打劫,心術不正,絕對不會受長生天保佑!遲早會爲部族招來災禍!”
“既然你憎惡曲牙部的所作所爲,又爲何不願與我們聯手,將他們除去?你當真相信,自己能尋得其他部族作爲援助?若是果真能尋得,便不會淪落到孤身一人來尋妻兒的地步了。”謝琰接道,“難不成,你還想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再禍害更多的唐人與鐵勒人?嘖,憑着自己的力量復仇,確實是勇士的作爲。然而,學會藉着他人之力復仇,纔是智者的作爲。因爲心中的執念和孤勇,而不願借力借勢者,其下場如何,便不必我贅述了。”
烏迷耳神色劇變,魁梧的身形竟然晃了晃。
絲帖兒哀哀哭道:“阿父,祖父祖母和阿孃還在地下看着我們呢!我們怎麼能讓那羣壞人好好地活下去?”
烏迷耳的臉色變得無比蒼白,喘了幾口氣,回首看向那一雙少年少女:“我答應你,日後我的部落,絕不會南下侵擾。我的部落,只會用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缺少了什麼,都用自己的東西去換來!你們也須得答應我,只要是沒做過惡事的鐵勒部族,你們大唐人就不能殺!”
“如同你只能替自己的部落許諾,我們也只能替自己的屬下許諾。”謝琰平靜地答道,“當然,除了互不侵擾之外,咱們也可互惠互利。你是否有興趣聽一聽,咱們日後如何互通有無?將所有顧慮都解決之後,我們或許才能坐下來,仔細地說一說如何對付曲牙部落,不是麼?”
烏迷耳怔了怔,重重地點了點頭:“只要能熬過荒年,有足夠的糧食吃,有足夠的衣衫穿,有足夠大的牧場教我們放牧,誰會願意過打打殺殺的日子?誰想當薛延陀部落驅使的奴隸?他們的榮華富貴,也都是用我們的血汗換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