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三,新雪紛揚飄落如絮,天地間一片茫茫。李遐玉倚在閨樓上,撥着弓弦,對準院中豎立的人形草靶,一連數箭射出,皆中要害。身上沁出些許薄汗後,她仰首望向烏沉的天空,卻見幾縷微黃的日光勉力撥開重重疊疊的雲,投入人世間。她不禁微微勾起嘴角,心中笑道:雪後初晴,果然是吉日。
“元娘,娘子吩咐說,今日不必去內堂用朝食了。”思娘立在樓梯口喚道,“念娘已經命人備好了熱水澡豆,元娘不妨先沐浴罷。及笄禮的吉時在午時初,時候還早着呢。方纔契苾娘子與二孃遣人來傳話,用過朝食後便來陪着元娘閒談。”
李遐玉不由得失笑:“不過是及笄禮而已,又並非迎親禮,她們二人怎麼倒比我還緊張些?”說罷,她握着長弓下了樓,親自將弓掛在牆角,這纔去了浴房沐浴。因這兩年調養身體之故,她日常洗漱沐浴的水都須得融入大量藥草與香料。柴氏所熟知的調理養顏方不知凡幾,不過一兩年,便硬生生將她被塞外的風沙吹得日漸粗糙的肌膚都養得白嫩非常。眼下,除去雙手重重的繭子之外,她看上去似乎與尋常官宦人家的小娘子並無不同。
沐浴過後,帶着滿身馨香的李遐玉披着夾襖挽着溼發靠在熏籠上,閒來無事翻着謝琰借給她的十三經。思娘與念娘蹲在旁邊,一寸一寸幫她弄乾長髮,忙得團團轉。茉紗麗與孫秋娘進來的時候,她恰仍披散着微溼的長髮,斜倚在憑几上,啜飲着溫熱的酪漿。思娘與念娘在一旁,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清點着待會兒行禮時用的禮服與簪笄。
作爲贊者的孫秋娘亦細細地查看着這些物什,輕快地笑道:“阿嫂,這采衣、襦裙與深衣都是我親手縫的。”茉紗麗頷首,接道:“與其問你,元娘身上哪一件衣衫是你縫的,倒不如問哪一件不是你縫的。恐怕除了胡服與丈夫衣之外,都出自你之手罷。”
孫秋娘笑盈盈地頷首,忽又似想到什麼,輕嗔道:“可惜阿姊平時最愛穿的便是胡服與丈夫衣。”而她對這兩種衣衫偏偏毫無興趣,就喜歡折騰及胸襦裙、半臂、交襟長衫、夾襖、短襦、披帛之類的女子裙衫。
“若與二孃的手藝相比,奴們給元娘做的胡服與丈夫衣便上不得檯面了。”思娘與念娘接過話,“幸得元娘也不挑剔,什麼都能穿得。”
“聽說這采衣(童子服)便是及笄之前小娘子們該穿的衣衫?我外出時似乎見平民小娘子們穿過,不過,你們姊妹二人卻從未穿過罷。”茉紗麗又道,“也是,生得你們這般好的身段,還穿什麼采衣呢?”
“滿了七八歲之後,等閒人家便不會讓小娘子穿什麼采衣了。若是及笄之前都穿着采衣,又如何能學會妝扮自己?當然,元娘也不愛妝扮,日後若沒有兩個得用的婢女在身邊,恐怕連螺子黛都不會用罷。”一陣笑聲由遠及近,便見李丹薇扶着腰走進來,也湊上來瞧那幾件衣衫與相配的簪笄,“衣衫很是精緻,不愧是秋娘。說來,這些簪笄也都漂亮得很。這枝五尾鳳鳴含香簪應當是主簪罷,配釵冠的雙鷹簪亦很別緻。”
“十娘姊姊是有司麼?”孫秋娘道,“不如咱們換一換罷。贊者不怎麼費事,有司還須得託着放簪子的玉盤呢。”
“不過是一個玉盤,又不沉,何必再換。”李丹薇瞥了瞥她,“橫豎你阿姊邀了我這個已婚婦人擔任有司,你便安心當贊者罷。到時候沒人會瞧着有司,都看着你這個水靈靈的贊者小娘子呢。對了,元娘,你從未提過,正賓究竟是哪一位?我阿孃唸叨了一路,埋怨柴郡君爲何不請祖母當正賓。她覺着,這靈州的小娘子及笄,能邀得祖母作正賓,那便是天大的福分了。”說到此,她言語間隱隱帶着幾分諷意:“卻也不仔細想一想,這些年祖母已經習慣於遷怒你們,多有失禮之處。柴郡君又如何會將這麼重要的事交給她?”
李遐玉挑了挑眉:“若是當真邀了盧夫人,恐怕她不一定願意呢。祖母曾言,要是盧夫人勉強答應下來,及笄禮上又控制不住情緒,她怕是往後都不能給她什麼好臉色看了。所以,倒不如請一位相熟而又慈愛的正賓,也不拘什麼全福人的身份。”
“莫非是——”李丹薇看向茉紗麗,“姑臧夫人?夫人前些時日剛來涼州,時候正好。”
“確實巧得很。”李遐玉道,亦是含笑望着茉紗麗。世上哪有那麼多巧事?應當是茉紗麗偶爾聽聞祖母發愁正賓之事,才特地寫信將姑臧夫人從涼州請了過來。若論起慈愛的長輩,非姑臧夫人莫屬了。她們之間的淵源,也絕非姻親而已。
同一時刻,河間府軍營中,謝琰特地嚮慕容若告了一日假。慕容果毅答應得十分乾脆,甚至索性披上大氅跟在他身後出了帳篷。謝琰往後瞧了一眼:“阿玉的及笄禮,想來並未邀慕容果毅觀禮罷?”小娘子的成人禮,別人家的郎君來湊什麼熱鬧?連他都不好出面,只想尋個合適的地點,遠遠觀看而已。
“我只是去接自家娘子,與你有何干系?”慕容若斜了他一眼。
兩人在馬廄中遇上孫夏——他倒是並不覺得慕容若與謝琰一同出現實在有些奇怪,只道:“祖父嫌棄你們太慢,已經先走了。吉時在午時初,咱們若不緊趕慢趕,恐怕來不及哩。”
“安心罷,來得及。”謝琰道,翻身上馬,策馬疾馳而出,慕容若與孫夏緊隨其後。
將近午時,觀禮的客人們已經陸陸續續來到外院正堂當中。一般而言,小娘子們的及笄禮都在內堂中舉辦,郎君們的冠禮方在正堂中舉行。然而,李家爲了顯示對自家小娘子的重視,特地使用了正堂。正堂十分寬敞,早就用屏風隔出了兩側,中間設有行禮之處與觀禮之處。
柴氏與姑臧夫人攜手而至,不少受邀而來的世家官眷們見狀,禁不住又悄悄私語起來。雖說李家請的並非盧夫人,但這位姑臧夫人論誥命品階並不比盧夫人低。雖說是個胡婦,李家已經娶了她的孫女,成了親戚,作爲正賓也確實十分恰當。只是,不少人心中還有些陰暗的小心思,暗嘲着也不知這胡婦到底懂不懂漢家的禮儀。若是及笄禮中途出了什麼疏漏,李家的小娘子恐怕便要羞憤欲死了罷。
“阿兄、大兄。”李遐齡瞥見正堂外一閃而過的身影,立即走出去將幾位不得其門而入者引了進來,坐在屏風隔離出來的西側間。因着被幾重屏風遮住了身形,並無賓客注意到他們。也因此,他們只能透過屏風之間的縫隙,才能望見行禮之地。便是如此,謝琰也已經十分滿意了,靜靜地望着對面,彷彿能透過屏風的數重綢紗,瞧見正在完全密閉起來的東側間中等待吉時的李遐玉。
午時初,雅樂奏響,坐在主位上的李和與柴氏向衆賓客致意。李遐玉着一身硃紅鑲邊的烏色采衣,梳着雙丫髻,緩步而出,坐在席上。采衣本便有些寬大,加之雙丫髻給人的印象,襯得她彷彿年幼了幾歲。孫秋娘洗淨雙手,替她解開雙丫髻,梳成單螺髻。而後,李丹薇捧着發笄,隨着姑臧夫人步出。
姑臧夫人慈愛地望着眼前低垂螓首的小娘子,吟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象徵性地給她梳了幾下後,加上玉笄。李遐玉起身,謝過姑臧夫人,初加結束。
而後,她回到屏風東側的隔間中,換了一身與發笄相配的襦裙。襦裙看似素色,卻隱約透出精緻的暗繡。上襦下裙十分貼身,裙腰挑高,亦讓她的身量顯得更加修長。而這般妝扮,方像足了及笄年華的小娘子。
李遐玉再度步出,跪地拜謝李和與柴氏的養育之恩。接着,姑臧夫人替她再一次加簪:“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五尾鳳鳴含香簪在髮髻一側輕輕顫動,鳳眼與鳳尾上點綴的玉石璀璨耀眼。好些觀禮者們禁不住交頭接耳起來,這枝簪子絕非尋常之物,那精巧絕倫的手藝,說不得應當出自宮中才是。李家怎麼可能得到這樣一枝簪子?從何處得來的?
再加之後,李遐玉又換了一身玄色暗繡赤紅鑲邊的曲裾深衣。緊緊裹住身體的曲裾深衣,將她的玲瓏身段勾勒得淋漓盡致,舉手投足間的氣度也愈發成熟,更似平日。而薄施脂粉的妝容近乎完美,令所有觀禮者都頗覺驚訝——她們絕非頭一次見這李家小娘子,果真是女大十八變麼?竟然出落得如此亭亭動人了,較之世家貴女亦是絲毫不遜色。
李遐玉彷彿並未注意到周圍的異樣目光,依舊態度雍容舉止優雅地跪拜下來,再謝李和與柴氏。姑臧夫人取過釵冠,替她戴上:“以歲之正,以月之令,鹹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
此爲三加,最後,李遐玉換上大袖連裳,三拜祖父祖母。孫秋娘將她引到醴酒席上,姑臧夫人舉杯祝辭,她略微沾了沾脣,灑酒以祭。姑臧夫人微微笑道:“禮儀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我從未學過多少漢字,勉強給你取了個小字——雲鷹。希望你如髮髻上這支雙鷹的玉簪一般,夷然無懼,振翅而飛。”
“多謝夫人。”此小字雖非尋常小娘子所用,寓意卻令李遐玉十分喜歡。及笄時取的小字並不會常用,卻是主賓的祝願,亦是她對未來數十年人世嬉遊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