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瑟的寒風掠過賀蘭山的濃密樹林與枯乾荒草,呼嘯而去。火紅兜帽上的雪白絨毛飄動着,偶爾拂在李遐玉的臉頰上,而她卻似乎一無所覺,只是定定地望向遠處河間府軍營中如風一般呼嘯而出的騎兵。他們或身穿紙甲,或身穿明光鎧,都籠罩着灰黑色的披風,看上去彷彿在地面上翻滾涌動的烏雲。然而,也正是在這滾滾烏雲之中,蘊含着雷霆一般,堅定不移且威勢驚人的戰意。
李遐玉倏然想起數年之前,她亦是同樣目送着祖父離開軍營,去參加反擊薛延陀的大戰。那時候她面上雖是鎮定如常,心中卻多少有些忐忑不安。而如今,她早已經習慣這樣的離別。更何況,這甚至不過是一次番代徵防而已,根本算不得什麼正經的出征。然而,不知爲何,她卻隱隱有種預感——這一回,將士們絕不會空手而歸。狼煙與戰火,鮮血與紛爭,已經不知不覺再度欺來,近在咫尺。
“阿姊?”李遐齡輕輕地喚道。他的坐騎有些不安地小步踏動着,從鼻中發出噴氣聲。他隨意地安撫着愛馬,也眯起眼朝遠方看去:“這是輪到姊夫他們去巡防了?於他們而言,確實又是一次難得的良機。阿姊也想去麼?”
“算了罷。”李遐玉轉過目光,輕輕地夾着馬腹,撥馬往回轉,“寒冬臘月地往大漠中去,何苦來哉?倒不如安安生生留在家中,待明年開春之後再說。只可惜,去年咱們一家人便沒有一同守歲,今年應當同樣是分隔兩地罷。”
她隨意地說着,不期然地又想起昨夜突然溜出軍營,來到莊園中與她辭別的謝琰。鬢邊彷彿還留存着他的手指穿過的感觸,耳畔依稀響起糾纏廝磨的時候,他低聲的話語:“等我家來……”——她當然會等着他。或許,等不及的時候,便親自去尋他了。
“武官之家,逢邊境變亂之時,又有多少人能得團圓?”李遐齡輕輕一嘆,“想來這回出征應是不同尋常罷。不然,阿姊你也不會如此反常。祖母還說,過些時日打算再去寺廟中做道場,並施捨錢糧衣物與縣城中的流民乞兒。阿姊,你若是覺得不安,便與我說一說,也總好過你獨自悶在心中——”
“不是什麼大事。如你所言,眼下不過是一次尋常的番代徵防而已。”李遐玉搖了搖首,淺笑道,“若是有什麼消息,再與你說也不遲。你還是安安生生地進學讀書罷,課業可不能懈怠。前些時日,謝家大兄讓部曲從長安帶來的策論文題,你都做完了麼?”
李遐齡雖聽出她在轉移話題,卻也不得不順着答道:“已經做完了。先生說,他眼下已經沒什麼可教我的,也不好評判這些策論作得好是不好。過幾日,他便要辭去西席之職,歸家苦讀。我以小郎進學須得他啓蒙爲藉口,想留他繼續住在咱們家,他卻仍是拒絕了。他說,他當年屢試進士而不得,如今託姊夫的福,在咱們家看了這麼多藏書,或許可試一試明經。若是一切順利,明年參加縣試、府試,後年興許能與謝家大兄同年入第。”
“先生是個有志向的,咱們也不能因一己之私,阻礙他的前途。”李遐玉隨意地射出一箭,思娘立即撥馬前去查看獵物的情況。“不過,你如今想考進士或者明經,仍是太早了些。作完的策論,可否先請十二郎的先生看一看?若是行文引論化用皆無妨,差的便是見識了。過年之後,你便出去遊歷罷。”
李遐齡猶疑片刻,低聲道:“如今祖父兄長與姊夫都不在,若是我再離開,豈不是隻留下一家女眷?我……到底還是有些不放心。”他早便生出了外出遊歷的念頭。大唐疆域何其廣闊,然而他卻只去過靈州、夏州與涼州,見識未免也太狹窄了些。若能踏遍大江南北,親眼得見各地民情民俗民風,所作之策論定會言之有物、大不相同。
“我在家中守着呢,你又有什麼不放心的?”李遐玉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論身手武藝,你打得過我麼?論見識,你能比得過祖母?去罷,無須爲家人擔憂,只需顧好你自己,別教我們替你擔心便是了。到時候,我會挑五名部曲與你同去,暗中保護你的安全。此外,你須得記住,自己只是遊歷四方的文士,不是什麼遊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自是應當之事,卻不可凡事包攬過去,須得量力而行。”
“阿姊,我還未啓程呢,眼下怎麼就說起這些來了?”李遐齡有些無奈,“況且,我已經不是稚童了,殺過人也見過血,不會輕易遭人哄騙欺瞞。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我心裡有數,你安心便是。”
“爲防萬一,我還是須得多說幾回,免得你一時熱血沸騰,不記得這些。”李遐玉道,滿意地望向思娘提回來的灘羊,“今日的午食,便用炙灘羊罷。再多獵幾隻鹿或羊,送回家去給祖母與阿嫂嚐鮮。玉郎,秋娘,也讓我瞧瞧你們的射藝如何!”
姊弟妹三人盡情地射獵,大獲而歸。午食用的炙羊肉,夕食用的炙鹿肉,一連好幾日都盡情地享用這些野味。在女兵莊園中逗留了數日之後,靈州境內普降大雪。嚴寒的冬日到來,眼看又要到冬至大節了,他們便連同李丹薇姊弟二人啓程返家,各自回了弘靜縣與靈州。
自冬至祭祖之後,李家便開始籌備年節諸事。田莊的出息需要清點,店鋪的利潤需要清算,孫秋娘忙得幾乎腳不點地。茉紗麗如今已有七個月的身孕,雖然依舊健步如飛,但到底不能太過勞累。於是,賦閒的李遐玉便接替了她管的事,幫着打理孫夏與她的那一份產業。即使如此,以她乾脆利落的性情,每日花在經濟庶務上的時間依然不過是一兩個時辰。其餘的空暇,便用來陪伴柴氏、抄經習字。
及入臘月之時,某日李遐玉洗漱梳妝,瞥見那枚雙鷹穿雲的玉佩,心中暗自算了算日子,忽地問思娘與念娘:“我的小日子,可是已經有兩個月不曾來了?”許是心有所感之故,除了先前射獵之外,她再也沒有去演武場對戰,只是平素經常拉弓射箭而已。如今,總算等到了這個時候,想來也應當沒有辜負她的期盼。
正在給她梳髮髻的念娘怔了怔,雙目倏然大亮:“的確是遲了兩個月,元娘先前幾個月的小日子一直很準!”忙着收拾的思娘猛地直起身來:“奴這便去讓人請醫者來診脈,趕緊些確定這個好消息。”幾個小婢女也都驚喜地笑開來,其中一人忙扭身出門去尋大管事李勝了。
“去罷。”李遐玉將掌心輕輕覆在小腹上,微微笑道,“應是差不離了。”這孩兒倒也來得很巧,應當是生在仲秋的時候。三郎的生辰是八月十七,若是小傢伙能在她的腹中多待些時日,說不得便能與他一同生日了。
不多時,這個好消息便已經傳遍了李家。雖則醫者尚未上門診脈確認,但柴氏仍是喜得親自來到了孫女的院子裡。李遐玉聽得婢女的稟報聲後,忙起身出來相迎。柴氏立即握住她的手,將她往長榻上帶:“如今也是雙身子的人了,可不許再習武對戰,莽莽撞撞。往後也休得穿什麼窄袖胡服,就穿寬袍大袖罷,連走路都能慢幾分。”
李遐玉哭笑不得,寬慰她道:“祖母,兒心裡有數,斷不會不拿自己的身子當回事。這兩個月,兒就不曾去演武場對戰,平日只是拉弓射箭而已。安心罷,兒會好好照顧自己。”
“不過兩個月,胎尚未坐穩,還是小心些行事。”柴氏不容她反抗,便做了決定,“待醫者來診過脈,再讓他開些安胎的方子。不,是藥三分毒,還是開食療的方子便是。廚下也須得注意,必定不能讓你用什麼忌口之物。”
“祖母忘了麼?因着阿嫂有孕,咱們一家早便已經不用什麼忌口之物了。”李遐玉接道。這時,茉紗麗、孫秋娘與李遐齡也陸續趕了過來。三人都很是稀奇地瞧着她尚未有任何異狀的腹部,小心翼翼地圍攏上前。
李遐玉擡首見腹部高聳的茉紗麗亦是滿臉好奇,禁不住失笑:“阿嫂,你都要生第二個了,怎地就像從不曾瞧過似的?”
“……”茉紗麗恍然擡起首,滿臉佩服之意,“只是突然覺得……元娘你似乎無所不能,比誰都厲害。憨郎勇猛又如何?三郎謀斷出衆又如何?你不僅能上戰場殺敵,還能將家中庶務打理得井井有條,甚至還能懷胎生子,更勝過他們百倍千倍!”
“……我是娘子,他們是郎君……”李遐玉說罷,柴氏與孫秋娘都禁不住噗嗤笑出聲來。李遐齡則十分認真地思索着,鄭重地頷首道:“阿嫂說得很是,阿姊比許多郎君都出衆,遠遠勝過他們。只可惜,阿姊不能爲官。不論是文官武官,我覺得阿姊都能勝任。”
“且不提這些。”李遐玉搖着首,“如今我身懷有孕,便是想上戰場亦是有心無力。”有了孩兒之後,她便覺得心中安穩許多,不再夢迴吹角連營了。只因着,腹中的孩兒既是謝琰的願望,同樣亦是她的期盼。保護好它,讓它健壯地出生,無疑比上戰場更重要。
不多時,兩位相熟的醫者便一前一後來到了李家。兩人都與李遐玉診脈,斷定脈如滑珠,確實是喜脈。於是,李家上上下下都歡喜起來。柴氏命人賞了李遐玉院中所有的僕婢,孫秋娘開始盤算給未來的外甥或者外甥女縫衣裳,李遐齡則趕緊寫信讓部曲帶給暫時留駐河間府的李和。茉紗麗始終陪伴在李遐玉身邊,與她說着各種孕期之事。
一時之間,李家便彷彿提前度過年節一般,人人都喜上眉梢。而李和得到消息之後,更是忍不住連聲大笑,驚得軍帳外守候的府兵們無不嚇了一跳。雖說他恨不得立即逢人便分享一番,卻依舊記得這是在軍營之中,於是只能勉強按捺下來。當然,他也並未忘記命部曲將這個消息傳給巡防途中的謝琰——混賬小子,總算沒有辜負他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