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在書案上的經卷墨污橫流,旁邊硯臺翻倒,烏黑的墨水幾乎大半潑灑在李遐玉的裙裾上。她卻似毫無所覺一般,定定地望着匆匆歸來傳訊的部曲,臉上的血色已然褪盡,蒼白得彷彿大病初癒一般:“三郎被困何處?離靈州距離幾何?至今究竟多少日未能傳出消息?”她一句緊接着一句追問,將手中的筆擲在地上,取出書架上的輿圖。
當她高高舉起輿圖,冷靜地指向薛延陀王庭東南,向部曲反覆確認之時,完全怔住不知該如何反應的晴娘雨娘這纔回過神。兩人都面帶憂色地過去想要扶住她,幫她拿過輿圖,然而她卻一眼掃過去,制止了她們的動作。兩位婢女只得含着淚退到一側,默默地收拾起了書案。
“據鐵力爾部落族長烏迷耳推測,應當在這一處附近。”部曲恭敬地上前指了指。那是薛延陀牙帳所在鬱督軍山以及嗢昆水東南,離回紇同羅僕骨等鐵勒部落建賬的楚樂河尚有一段距離。從賀蘭山一直往北行,不停不歇,數日可至。“究竟被困多少時日尚未知曉,不過契苾何力將軍已經遣人去相救。只是戰事激烈,暫時沒有傳出甚麼新消息。”
李遐玉仔細端詳着輿圖,將它收了起來,吩咐道:“你回部曲莊園去,傳信讓剩下的部曲並女兵準備乾糧馬匹隨我北上。此外,立刻使人去鐵力爾部落借兵,只需五百騎士便足夠了。”略頓了頓,她又道:“讓烏迷耳族長看在這些年的交情上,務必幫忙。日後,李家或者謝家,必將百倍千倍回報之。”
“某願再往北傳信,畢竟某纔是負責稟報娘子之人,傳話亦更爲準確可信。”那部曲聞言,跪地請命道,“隨某回來的兩位兄弟,可立即去部曲莊園、女兵莊園帶信。娘子放心,某等必追隨在娘子身後,全力以赴助謝郎君殺出重圍。”
李遐玉微微頷首,起身回到寢房中,將正安然睡着的染娘抱起來。時至如今,她才明白,無論是近來她連續的噩夢,或是女兒無故啼哭,皆是心有靈犀之故。她們都能隱約感覺到,數千裡之外的謝琰已然陷入了危險之中,故而會替他擔憂,覺得慌張、懼怕,更覺得痛苦。
然而,再如何悲慟,再如何恐懼,她亦不可能只是守在女兒身邊,不可能眼睜睜地看着謝琰生死不知,不可能只會驚慌失措而無所作爲。她不能僅僅只是乾等着部曲傳消息,等着旁人去救他,而是應當奔赴戰場,親眼去確定他的安危。
她垂下首,輕輕貼着女兒白嫩的小臉,感受着她的溫暖與柔軟。眼角不知不覺落下幾滴淚,順着小傢伙的臉頰淌下。染娘彷彿感覺到了微涼的淚水,有些不安地動了動,略有些淺淡的眉微微蹙了起來,似乎立刻便要驚醒。她輕輕地哄了兩句,腳下的步伐卻並未停止,快步朝着正院內堂而去。
時候已經不早了,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李遐玉走進內堂的時候,柴氏與茉紗麗、孫秋娘依舊一無所知。然而,望見她的神情與臉上殘留的淚痕,三人似乎隱約明白了什麼,皆流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柴氏立即接過染娘,皺眉道:“非得此時此刻便趕過去?稍微準備再過去,恐怕更合適一些。不能因擔憂之故,反而將自己陷入危險之中。”
“或許在半個時辰內,縣城城門便會關閉。祖母,兒已經等不得了,一時一刻也等不得。而且,祖母相信兒罷,兒絕不會任性胡來。”李遐玉低聲道。只要想到這一時一刻中,謝琰便會遇到什麼危險,她就恨不得能立即趕到他身邊,與他並肩作戰衝出險境。
“恐怕不得不煩勞祖母,將侍奉祖父祖母的部曲與女兵都暫時交給兒。染娘……便請祖母、阿嫂與秋娘多看顧一二。另外,兒已經令人去尋找在外遊歷的玉郎,讓他歸來守在家中。是兒不孝,此時不能守在祖父祖母身邊盡孝,反倒要冒險行事……”說罷,李遐玉跪下來,鄭重地行了稽首大禮。
“這是作甚麼!”柴氏擰起眉,冷喝道,“咱們家的娘子,理應有一往無前的氣魄!只須得記住,全須全尾地回來就是!”
“兒省得。”李遐玉起身回道,眉目間皆是堅毅之色。
聽到此處,有些惶然的茉紗麗再也忍不住,哭泣起來:“元娘,我和你一起去!我也放心不下憨郎!”說罷,她快步走了過來,腳步卻有些踉蹌不穩,她的侍女忙扶住她。而原本正在旁邊頑耍的孫小郎與梅娘也彷彿察覺了此時充滿不安的氣氛,哇哇大哭。
“阿姊,我能幫你,帶上我!”孫秋娘雙目微紅,哽咽道。
李遐玉果斷地搖首拒絕:“祖父祖母與孩兒們都指着你們照料呢。玉郎未歸家之前,秋娘,茉紗麗,你們須得好生地替我將這個家撐起來。而且,相信我罷,我一定能將表兄和三郎都帶回家來。”說罷,她又看了柴氏與她懷中的染娘幾眼,便轉身離開了。
在她踏出內堂的那一剎那,染娘似乎感覺到了阿孃的遠去,忽地張開迷濛的睡眼,四處尋找她,朝着她奮力地伸出了小手。見她的背影遠去,並沒有理會她,她不由得委屈地大哭起來。聽着女兒的哭聲,儘管心中既酸澀又心疼,李遐玉卻仍是沒有轉回頭,而是繼續疾步往外院行去。
內院門前,大管事李勝已經準備好了快馬。李遐玉翻身上馬,簡單收拾好行李的雨娘晴娘亦跟了上來,另有柴氏身邊的數名管事娘子與侍婢已是默默地追隨在後。
孫秋娘一直不自禁地隨在她身後,看着她上馬,不由得伸手拉住馬繮。雖有千言萬語,此時卻唯有道:“阿姊……千萬小心!”
李遐玉輕輕地揉了揉她的髮鬢:“……若我與三郎有什麼萬一,秋娘,家中便暫時交給你了。我相信,你一定能撐起來。至於茉紗麗,好生寬慰她,教她不必憂心,免得孩子們也跟着難過。若有什麼新消息,我定會及時讓人傳回家來。”此去九死一生,她其實並不能完全保證,是否還能活着迴轉。只是,到底無法置身事外,只得搏命一試。
孫秋娘含淚頷首,目送她撥馬遠去,終是淚如泉涌。
李遐玉策馬出了弘靜縣城後,便往女兵莊園趕去。當她趕到時,所有女兵部曲皆已經牽着馬在莊園外等候。由於事態緊急,每人皆備了三匹馬以及若干糧草,以便隨時換馬用。
衆人默然無聲地注視着她,躬身行禮。她勒住馬,環視周遭,冷靜地道:“三郎在漠北受圍困,至今生死不知。我欲北上,伺機助他突出重圍。爾等是我之親信,我願將性命託付給你們!你們可否全力追隨我北上?!”
“娘子有令,吾等無所不從!願爲娘子與郎君赴湯蹈火!”衆人齊聲應道,整齊而又有力,連賀蘭山上都彷彿傳出了陣陣回聲。
“隨我來!!”李遐玉遂喝道,策馬往北奔去。而她身後則是攏共不過四五百的女兵部曲,其中不僅有她的親信,亦有常年侍奉李和柴氏之人。衆人猶如灰黑色的雲,幾乎融入了夜色當中,翻卷着順着賀蘭山麓前進,涌向北面的大漠。
駕輕就熟地穿越大漠之後,李遐玉首先來到鐵力爾部落借兵。由於漠北眼下正值戰亂頻繁之時,鐵力爾部落已經悄悄遷徙至賀蘭山西北沙漠中成片的綠洲裡。數千頂帳篷延綿,分佈在胡楊林內外,看上去亦並不似以往那般繁華,人羣往來較爲稀少,彷彿不欲引起任何人注意。
已經奔行一日一夜的李遐玉下馬的時候,突覺得一陣暈眩。她身後的思娘趕緊上前攙扶,而念娘、雨娘與晴娘也俱是搖搖欲墜。“元娘……不如在鐵力爾部落中稍作歇息罷?明日再見烏迷耳族長亦不遲。”
“無妨。”李遐玉低聲道,勉力立起來,“只有先將借兵之事定下,我才能安心歇息。”原本她的體力很好,只是數夜以來都被噩夢所擾,未曾好生休息,故而容易覺得疲憊而已。而且,以如今的境況,她又如何能安生歇息呢?
“元娘姊姊!”聞訊趕過來的絲帖兒見她臉色慘白,怔了怔方上前扶住她,“你現下瞧着就像久病之人,走一步都會倒下來,怎麼能帶人去救謝阿兄?先去我帳中歇息,我將阿父喚過來見你如何?”她雖是詢問,動作卻十分堅定,和思娘一左一右拖着李遐玉便往自己的帳中而去。
李遐玉只來得及吩咐女兵部曲們也趕緊休息,便被兩人帶進了帳篷裡安置。不多時,烏迷耳便前來探望她。許是瞧出了她此時心急如焚,他很是直截了當地道:“若非當年娘子與郎君的恩情,便沒有如今的鐵力爾部落。不過,娘子也該知道,我們如今的青壯依然不夠,所以只能借出一千控弦勇士。不過——”
“不過,我早便學着元娘姊姊的法子,練了五六百女兵,也可一同帶上。”絲帖兒接過話,“咱們加起來攏共有兩千餘人,應當也算是一股奇兵,一定能救出謝阿兄!所以元娘姊姊儘管放心,先好好休息一晚,有什麼計劃咱們明日再說。”
“多謝二位。”李遐玉不自禁地露出感激之色,握住絲帖兒的雙手,心裡亦終於微微鬆快了一些。相較她先前所預想的千人,如今能帶走的兵力足足多了一倍,無疑勝算也多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