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遐玉目光森然地望着那個恬不知恥的涼州武官,渾身上下皆是煞氣與猶如實質般的殺意。她身後的女兵們迅速集結起來,默默地追隨在她身側,趕到了涼州軍跟前。中途絲帖兒也領着鐵力爾部落的騎士彙集過來,浩浩蕩蕩兩千餘人策馬擋在了涼州軍主力面前,將他們與正在浴血奮戰的靈州軍隔離開來。
爲首的涼州武官看衣飾應是一位折衝都尉,充滿輕蔑的視線掃過無聲無息堵在跟前的女兵與胡人,面帶鬱色喝問道:“爾等可是謝琰謝果毅麾下?!怎敢膽大妄爲地違背軍令擋住吾等的去路?!謝果毅如今在何處?!若是謝果毅之命,讓他出來見某,好生解釋!不然,某一定會在將軍面前與他分說!”
李遐玉冷冷一笑,剛給她的三郎放了暗箭,居然也敢假惺惺地再提他的名字?將莫名其妙的罪名隨便地栽在三郎身上?若無何飛箭相救,恐怕她當時也白白作了箭下亡魂,到時候便由得他們胡亂污衊、胡亂搶功了?!於是,她繃緊了臉,沉聲回道:“謝果毅之妻,御封誥命縣君,李遐玉在此!謝果毅如今正在陣前捨生忘死地衝殺,我受他委託統領靈州軍以及我親自請來的援兵!如今戰場上不過只剩下數百人,只需掃尾即可,不必閣下費心了!”
因她常年戴着的驅儺面具方纔已經遺失,一張芙蓉面上雖然濺了血跡,卻是毫無遮掩地展露在衆人跟前。那折衝都尉略有些無禮地打量着她,雙目中掠過幾分令人厭惡的暗色:“區區女流之輩,居然也敢出現在戰場上,謝果毅果然是視軍法於無物!數千兵士,豈能交給女流來統率?簡直就是胡鬧!某不想責罵女子,縣君趕緊讓謝果毅出來相見!”
李暇玉嗤笑一聲,冷冷地道:“我帶着兩千兵馬急行軍,千里迢迢而來,與謝果毅裡外合擊殺死了共計三萬薛延陀騎士。便是我獨自殺過的薛延陀人,也足有數百之衆。我麾下的部曲女兵殺的敵人,更不知比你們這數千人多了多少。爾等何德何能,居然也敢蔑視我這個御封的誥命夫人?折衝都尉又如何?一門心思搶功的折衝都尉,又如何比得過我這個勇猛殺敵的縣君?我雖是女子,我夫君的品級比你低,卻也不是你這種平庸之輩能夠侮蔑的!”
涼州折衝都尉一噎,臉色青青白白難看之極,怒喝道:“大放厥詞!若不是看在你是御封誥命的份上,必要將你斬殺陣前,以振我軍之軍威!!”
“閣下若有任何異議,不妨待戰事結束之後,見過契苾何力將軍再說。想來,當初將軍命人來救謝果毅,其中必定有你罷?一看到三萬薛延陀人便撥馬就逃之人,如今竟然也能說出‘軍威’二字了,也不知心生膽怯的人究竟是誰。若是將軍要陣前斬殺逃兵以正視聽,該死的一定不會是我。”
“婦人長舌!!用兵之道實實虛虛,豈是婦人之流能看透的?”
原來那時候果然是此人!本意只是試探的李暇玉雙眸微縮,念及重傷落入河水中的謝琰,心中更是大慟——可恨仇敵就在眼前,她卻不能拔刀直接將其斬殺!很好!她定會將這張臉記住,百倍千倍報復回去!至於將此人派出來的幕後主謀,她也絕不會放過!寧可玉石俱焚,也不會教那人再逍遙自在!
那折衝都尉見她並未反駁此言,於是又恨聲道:“我等奉命而來,你們居然如此怕我們搶功?拒不接受?!也罷!在將軍面前,再好好述說分明!!莫非謝果毅就是這般心胸狹隘之人?嘖嘖,真是壞了靈州軍的名聲!”
“你居然也敢提‘名聲’二字?”李暇玉寸步不讓,回首望了一眼已經漸漸平息下來的戰場,森冷一笑,“靈州軍以數千人大破三萬薛延陀騎兵,無論是誰聽得之後,都只會讚賞。而你們涼州軍,偷偷摸摸地竄過來,不提前表明身份,讓戰場上越發混亂,不知傷了多少自己人——這便是你們所說的襄助?難不成是存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心思,所以纔不儘早喊出身份來?!哪一支援軍會如你們這般見不得人?”
“靈州軍中自有書記官,又有鐵力爾部落的兄弟爲我們作證!此番究竟是誰的過錯,我相信,將軍一定會主持公道!爾等有什麼話,便留待將軍面前再說罷!如今我也懶得與你們白白耗費時間了——”說罷,李暇玉便示意絲帖兒接替她擋在這羣人面前,“絲帖兒,看緊了他們,別讓他們胡亂動彈。若是他們敢不分敵我胡亂放箭,便當作投敵的叛徒,直接殺乾淨了事!事後便是被狀告了,將軍也一定會爲咱們做主!”
如此明晃晃的威脅,教涼州軍胸中都梗了一口血,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一時竟無言以對。絲帖兒慎重地頷首,許諾道:“姊姊放心去罷,我必會將這羣人看得緊緊的,不讓他們壞姊姊的事。”她尚不知謝琰落河之事,神態間猶自帶着幾分俏皮之意:“姊姊讓謝姊夫手腳快些,免得反倒教這些人看得太眼紅,日後給他使絆子。”
李暇玉胸中又是一痛,勉強頷首,便撥馬迴轉。一路又衝殺過去,來到河岸邊。李家謝家的部曲幾乎都在河中尋找,沉沉浮浮之間,卻並沒有任何一人示意已經尋見了謝琰。李暇玉心急如焚,謝琰身負重傷落入河中,若是不盡快尋見他,他無力浮在水面上,反而溺水了——她不敢再多想,幾乎咬碎了一口銀牙,雙眸也止不住地流下淚來。
“娘子,此處是嗢昆水與楚樂河交匯之處,水流看起來平緩,實則底下十分湍急,很容易將人捲走。光是在此處尋找大約已經遲了,不如某帶人沿着嗢昆水往北尋找——”渾身溼透的李丁登上河岸,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嗢昆水直通瀚海,娘子相信某,無論如何,就算將瀚海找個遍,某也一定會將郎君帶回來。”
“三郎絕不會死。”李暇玉直勾勾地望着他,彷彿想給自己定心,又彷彿想讓他們也跟着安定下來,“他答應過我,在我尋見他之前,永遠不會死。只要我一直不放棄尋找,便遲早都能將他尋回來。你們暫且離開此地,沿着嗢昆水下游去找他。我會請絲帖兒派出一些人與你們同行,也好不驚動其他鐵勒部落。”
“遵命,娘子放心。”李丁斬釘截鐵道,“郎君一定會回來。他必定捨不得娘子和小娘子。”說罷,他向着李暇玉行了一禮,便將所有部曲召集起來,準備渡河。女兵們給他們準備好了乾糧衣物等,皆仔細包裹妥當。
李暇玉目送他們遠去,心中向漫天神佛祈禱:佛祖保佑,讓三郎平平安安地歸來。信女願從此茹素齋戒,日日抄經,只求他平安!佛祖保佑,讓我們一家能夠團聚。信女從今往後一定會多行善事,積累功德,只求他平安!她心中不斷地重複着祈禱,怔怔地在河邊站了許久,直到渾身浴血的孫夏與郭樸都來到跟前,纔回過神來。
此時,他們二人都已經得知謝琰落河的消息,神情急切,充滿了擔憂。因着從小的情誼,孫夏雙目早便紅了,哽咽道:“元娘,可有三郎的消息?搜救可順利?”他甚至按捺不住想往河中跳:“我也懂水性,我下去找他!”
郭樸低聲道:“薛延陀人所剩無幾,馬上就能清理乾淨,繼而只餘下打掃戰場之事了。方纔見涼州軍似乎來了,還曾與娘子對峙。謝果毅落水,與涼州軍可有什麼干係?不然,屬下實在無法相信,他竟會如此不小心——”
李暇玉深深地望着兩人,森然道:“涼州軍奉某人之命,數度欲置三郎於死地。先前將軍派人來救卻撥馬離開的便是他們!方纔更有人放暗箭,讓三郎受了重傷,薛延陀人才得了可趁之機,將三郎拖下了河。”
孫夏騰地轉身,紅着眼舉着戰斧就要向着涼州軍衝去,李暇玉立刻攔在他跟前:“大兄不可衝動!”自從與謝琰成婚之後,她便只喚他表兄,如今因心中急切倒是叫了舊日的稱呼。孫夏聽得一怔,苦澀地望着她:“難不成,我現在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暗中竊喜?!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仇人就立在面前?!”
“眼下咱們沒有任何證據,又如何能輕舉妄動?”李暇玉冷靜地道,“如今你是這近千人當中品級最高的武官,理應統率他們,更不該衝動行事。待回去軍營中,拜見契苾何力將軍之時,你必須將最近一個月發生的事,前前後後都述說清楚,請將軍來主持公道!不然,那些混賬東西便會倒打一耙,反而誣陷你們!三郎麾下只剩下你們這些親信了,絕不能教他回來之後,卻受了污衊和錯待。我想讓他風風光光地回來!他一直是我的英雄,也是大唐的英雄!”該屬於謝琰的一切,誰都休想奪走!
孫夏用力地點頭:“我定會說清楚!郭樸,你與我同去!我若說得有什麼不對,立刻補上!將咱們的書記官帶上,我們的軍功都是三郎和元娘帶着我們得來的,不管少了誰的,也絕不能少了他們的!”
“是,屬下遵命。”郭樸應道,又對李暇玉道,“娘子儘管放心,謝果毅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平安歸來。我們永遠是他麾下的兵士,只信服於他!”
聞言,李暇玉再也止不住淚水,輕輕頷首:“多謝,我也會與你們同去。”三郎,你聽見了麼?你看見了麼?我們都在守候着你留下來的一切,必會不惜代價地維護你該得的一切。若是你聽見了,看見了,那便儘早歸來罷!
他們需要你。
家人需要你。
咱們的染娘需要你。
我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