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州會盟圓滿結束,天子御駕隨即在秋日寒風中返回長安。李暇玉穿着簇新的四品細釵禮衣,立在內眷們中間遠遠地相送。在她混亂的前世記憶中,聖人本該在貞觀二十三年五月駕崩,而長孫皇后更早在貞觀十年崩逝。如今已是貞觀二十四年,兩位長輩依然在世,令她不由得心生欣喜。她由衷地希望,他們能夠健康長壽,能夠盡享天年。她更希望,她那位便宜阿爺也能夠始終保持父慈子孝之態,莫要繃不住顯出了原形,反而教長輩們失望失落。
然而,隱隱地,她也十分清楚自己的祈願未必能夠實現。且不提長孫皇后病弱的身體,便是聖人此番亦是抱病出行。他的形容實在太過清癯,儘管精神奕奕,卻依舊難掩病態。或許一兩年之內,這穩定的天下便即將再起波瀾。而沒有太原王氏出身的皇后,也不知便宜阿爺的後宮中又將會是何等場面。想到此,她心中忽而又一動,憶起了蕭淑妃的音容笑貌,竟恍惚着有些出神。
轔轔車馬喧囂遠去,幾乎遮天蔽日的旌旗與帶着血腥殺戮氣息的將士隨之緩緩前行。靈州衆臣在李正明都督的率領下,相送百里。而女眷們則三三兩兩地相攜着各自散去。方纔還人山人海無比熱鬧的城門前,轉瞬間便冷落下來。
李暇玉尚未回過神,便聽孫秋娘喚道:“阿姊。”已然長成嬌俏少女的她伸臂挽過來,兩人相扶着走向不遠處的柴氏。走出幾步後,李暇玉禁不住回過首,看向逐漸消失在視野中的帝皇御駕,而後便毅然垂下眸。既然事實與記憶生了偏差,或許她並未入宮也未可知;便是入宮也未必會落得日後的淒涼也未可知。她雖不能涉入後宮之事,但悄無聲息地打聽她的去處還是能做到的。
一家人會合之後,便又遵照禮節去向盧夫人辭別。不知從何時開始,盧夫人待李家人便不再作態,時時刻刻都充滿了威嚴。便是許多貴婦都在場,她也很少露出笑容。然而,今日她卻和藹地笑了起來,拍着身邊李丹薇的手,柔聲道:“你還未向自己的好姊妹提起此事麼?這可真是不該,過些時日便要啓程了,怎能瞞着她們?”
李丹薇柳眉輕蹙,因不便在衆目睽睽之下違逆祖母,只得接過話:“是兒錯了。兒實在捨不得提起此事,免得教大家都跟着傷懷。祖母真是的,怎麼就替兒說了出來呢?不過,若是祖母不替兒做主,恐怕兒還不捨得說呢。元娘,秋娘,待會兒我便去探望你們,有要緊的話要與你們說。”
她將話都說盡了,盧夫人也不好再提起,於是朝着柴氏微微頷首,又對李暇玉道:“咱們靈州可少有這般年輕的郡君。日後元娘也莫要客氣,多來靈州探望我。你與十娘情同姊妹,我也是將你當成親孫女一般看待的。”假惺惺的場面話說起來,聽的人自是各有想法,亦是各懷心思。
李暇玉彷彿並未聽出其中的虛情假意,笑盈盈地回道:“夫人說得是。兒往後一定會多給都督府遞帖子,只望夫人莫要嫌棄兒來得太勤了纔好。” 說罷,她又把着李丹薇的手臂,輕聲道:“十娘姊姊隨時過來都使得,這些時日莊子裡送來了好些野物,咱們正好炙着吃。前些年三郎釀的桂花酒早就能喝了,窖藏了幾年,滋味當是很不錯。趁着他尚未回來,咱們把酒都飲盡了,教他捧着空罈子嘆氣去。”
她言笑之間依舊自若如故,彷彿謝琰只是出了一趟遠門,不日便會歸來,絲毫沒有悲傷哀痛之意。然而,旁邊許多貴婦卻都用憐惜的目光望着她,猶如看一個自欺欺人的可憐人一般。柴氏與孫秋娘看在眼中,目光皆微微沉了下來。
“那你便等着罷,我將阿若和十二郎都帶過去,絕不會再給謝三郎留下半滴酒。”李丹薇恍若未覺,也跟着笑起來。兩人很是默契地交換了眼色,遂暫時告別了。柴氏等幾人乘着牛車離開,盧夫人則索性令僕婢圍了一圈行障,就地開始宴飲。李丹薇並不想一直作陪,寒暄了一陣之後,便也隨即離開了。
下午,謝家的小院子中果然迎來了客人。慕容若、李丹薇與李丹莘帶着孩子騎馬而至,李遐齡在外守候,引着他們來到正院內堂前。李暇玉正摟着懷裡的染娘,教她如何投壺。比染娘稍大些的孫家梅娘依偎在她身邊,亦聽得很是認真。而早已能夠四處亂跑的孫家大郎則已經不滿足於頑投壺這樣的遊戲了,拿着自家阿爺做的彈弓正在辣手摧花。幸而他的準頭也繼承自孫夏,怎麼打也打不中,那些早開的梅樹方逃過一劫。
“怎麼不見孫憨郎?”慕容若挑眉問道,“將自家兩個孩子都放在你們這,他們夫婦卻是做甚麼去了?”李丹薇也疑惑道:“早兩天便不見他們的蹤影,難不成是跟着契苾何力將軍去涼州探親了?”
“茉紗麗已經有些年頭不曾歸家,表兄更是從未陪伴她去過涼州。故而,這回得了這樣的機會,兩人便隨着契苾何力將軍去了。”李暇玉回道,“當然,除了探親,他們還須得吸引李襲譽的注意力,方便我的人繼續蒐集證據。話說回來,十娘姊姊,是不是慕容姊夫即將調動,要離開靈州了?”
李丹薇怔了怔,嘆道:“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阿若先前在征戰當中便升了折衝都尉,卻並未安排相應的軍府。祖父本想讓他留在靈州或者夏州,離家也近些,來往更方便,也能繼續受他的照拂。不過,執失思力將軍得知此事後,便啓奏聖人,給他安排了雍州境內的軍府,讓他去/調/教/出一府的勇猛之士來。”
“從邊境軍府調往雍州,就在長安附近的繁華之地任一府折衝都尉,也應當算是右遷了罷?這不是件值得歡欣慶祝的大喜事麼?你們怎麼還瞞着我不提?”李遐玉真心實意地微笑起來,替他們覺得高興,“如今邊疆即將穩定下來,留在苦寒之地也可能沒有徵戰的機會,何不去長安尋一尋好時機?執失思力將軍確實是位伯樂,定不會虧待慕容姊夫的。且慕容姊夫已經在聖人面前留了印象,指不定還有什麼高升的機遇呢。”
“他去了雍州,我和孩子自是也要隨行的。”李丹薇握住她的手,滿面不捨,“這一去千里,我實在捨不得你,也捨不得家中的爺孃兄弟。”她並未說出口的是心中始終放不下的擔憂。好姊妹如今看似平靜淡定如往常,然而,謝琰一日不歸,她便一刻都不可能真正釋懷。換而言之,謝琰之於李暇玉,之於他們的三口之家實在太過重要,她不可能輕易接受任何與他相關的不利消息。若是謝琰真有什麼萬一,她簡直不敢想象她會有什麼反應。而那時候她可能早已遠在千里之外,又如何能勸慰她、照顧她呢?
李暇玉依稀似乎察覺了她的猶豫與擔憂,淺笑道:“姊夫去了雍州,你和孩子自然要隨過去。沒有什麼,比一家團聚更爲重要了。”她又想起了謝琰抱着女兒逗弄的那一夜,如此難得的一夜,如今想起來亦是充滿了溫情,滿心皆是甜如蜜之感。“你也不必擔心我,我自然很清楚,自己該做些什麼。”
說着,她將染娘與梅娘攬進懷中,垂眸勾起嘴角:“十娘姊姊,放心去罷。雍州與長安,我還從未去過呢。說不得什麼時候,我便去尋你,算是散一散心。咱們便是不在一處,也能時時通信,絕不會斷了聯繫。”
“是啊,即使分別兩地,只要咱們都有這份心,情誼一定也和如今一般無二。”孫秋娘給兩人倒了溫好的桂花酒,金黃的酒液濃稠似蜜,掛在杯上,香氣四溢。慕容若、李遐齡、李丹莘三人也舉着酒坐過來,就着炙好的肉開懷暢飲起來。他們三人反倒是不怎麼說話,彷彿要說的方纔已經在角落中都說盡了,彼此間默契非常。
許是多飲了幾杯,慕容若搖晃着酒杯,看着裡頭的酒液出神,忽然道:“雍州不比靈州,大張旗鼓地帶着那麼些侍衛委實太張揚了。我那些屬下,就留在靈州交給你差遣。我們去雍州之後,李襲譽可能更會盯緊了你們,可得時刻警醒些。此外,前些時日我又從吐谷渾調了數百人過來,由祖父暗中安排,去涼州盯住李襲譽與那個動手的折衝都尉。那狗賊若是狠得下心,自然不會輕易饒過知情之人,說不得什麼時候便會過河拆橋。到時候,便是咱們的機會了。”
“姊夫安排得很妥當。只是,如今你那千餘侍衛怕是半點都不剩了罷?身邊總該留些人差遣纔是。何況,新去軍府,若沒有一點排場,也鎮不住多少人。”李暇玉道,“如今光是四處借用的人手便將近四五千了,可真是欠下了許多人情。”其中約有三四千人都散落在漠北草原上尋找謝琰,既有慕容若的吐谷渾侍衛,亦有鐵力爾部落的騎士,更有契苾何力、執失思力兩位將軍的部曲。至於自家的部曲更不必說,早就立誓不尋回謝琰便不會歸來。
“人情都算在謝三郎身上便是。只要他回來了,遲早都能還上。至於我們,自會向祖父討要不少部曲護身護院,絕不會兩手空空而去。”慕容若道,又拍了拍李丹莘與李遐齡的背,“你也莫要萬事都揹負在身上,還有他們倆呢,隨便差使。十二郎旁的不能做,藉着祖父之威,調動部曲查探諸事應當不在話下。”
李丹莘覺得被自家姊夫小瞧了,忍不住想反駁幾句。李丹薇卻頗爲認同地頷首道:“再過幾年,我們方能說出讓你們照顧元娘這種話。眼下——你們便盡力幫她的忙就是了,若有什麼事,就及時派人來告知我們,我們自會想方設法。”
聽聞此言,李遐齡與李丹莘頓時覺得自己的自尊受到了傷害,於是勾肩搭背地到一旁去喝悶酒了。爲了避免他們徹底喝醉,孫秋娘悄悄地給他們的酒中兌了水,兩人竟也沒有發覺。而孫小郎湊過去嚐了一口,立刻辣得吐起了舌頭。其餘幾個蠢蠢欲動的小傢伙見狀,立時便對聞起來香甜的桂花酒失去了興趣,又自顧自地頑耍去了。
數日之後,李丹薇隨着慕容若前往雍州赴任。李暇玉、李遐齡、孫秋娘前去相送。該說的話他們早已經說盡了,衆目睽睽之下,也只是提了幾句多派人送信之類的話。李暇玉再度目送着車隊遠去,心中倏然涌出了離別的傷感與空虛。
不過,這樣的情緒實在不適合沉浸其中,她很快便又釋然了。如今,她有許多事需要做,可不能光顧着傷春悲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