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二十五年十月,國喪期剛過去不久,爲傳遍北疆的流言所震驚的靈州都督李正明並其下屬諸折衝都尉一同上奏聖人,要求三司會審涼州都督李襲譽戕害袍澤,派遣屬下射殺時任果毅都尉的謝琰,致使其重傷落河至今下落不明之事。此奏請與涼州監察御史的摺子一併傳到長安後,引得朝廷內外大爲震動,羣臣紛紛要求當即立案細查。
謝琰是北疆誅滅薛延陀之戰中功勞卓著的年輕將領,他中箭失蹤之事曾引得好幾位將軍都惋惜不已。若是此事還有這等隱情,卻無人爲他主持公道,只會引得諸軍府將士越發惶惑難安。而涼州都督李襲譽文武雙全素有美名,若此事是假,則可還他清白,若此事爲真,則必須嚴懲不貸,方能寬慰北疆將士的士氣。否則,任傳言愈演愈烈,反倒會令軍心不穩,剛剛穩定下來的北疆胡族說不得也會人心搖動,生出什麼事端來。
於是,甫登基的年輕聖人立即下發敕旨,命三司會審此案。大理寺、御史臺與刑部都派出特使,前往涼州收集證據,並奉命審問涼州都督李襲譽,查清此案始末。因事關重大,又涉及服紫高官,大理寺卿、刑部尚書、御史中丞親自趕赴涼州會審。
然而,三司尚在路途之中,便又聽聞一則極具爭議的消息——涼州都督李襲譽竟然以私通薛延陀人爲名,將涼州番禾縣縣丞劉武活生生杖殺。番禾縣中的縣令、縣尉皆奔赴涼州刺史府爲同僚喊冤,涼州刺史將這些屬官都保護起來,又發了急信給靈州都督李正明,這才堪堪保住那劉武的家人。而且,被關在牢獄中作爲證人的折衝都尉突然自盡,其家人也險些被所謂的盜賊殺傷。
當這一樁樁事接連發生又迅速傳開之後,北疆衆將士對於李襲譽戕害同袍之事已經毫無懷疑。若是他從未做過此事,絲毫不心虛,又怎麼會趁着三司尚未趕到的時候,趕緊消滅證人和證據?誰知道那折衝都尉到底是自盡,還是被殺?而那番禾縣縣丞劉武,說不得也是知曉秘密之人,方被他藉故杖殺——要知道,薛延陀人如今已經殘存無幾,不是跟着伊特勿失可汗歸順,便是做了英國公的俘虜,剩下的寥寥數人大概也成了鐵勒諸部的奴隸。身爲涼州的縣丞,爲何私通已經不可能東山再起的薛延陀?又如何才能私通薛延陀人?
更重要的是,爲何那折衝都尉與劉武的家人都會莫名惹來什麼盜賊馬賊?世上哪有那麼巧的事?一定是李襲譽意圖斬草除根,想將所有的證據都消滅乾淨,卻情急之下露出了越來越多的破綻!
因擔憂證人的安危,三司遂發信給靈州都督李正明,請他前往涼州控制事態,並將涼州都督府暫時圈禁起來。李正明都督遂堂堂正正地帶着河間府的一衆府兵以及部曲私兵等共計兩三千人,急行軍趕往涼州城。在涼州刺史的襄助下無聲無息地入了城後,這些府兵部曲遂將毫無所知的涼州都督府圍了個嚴嚴實實。
涼州都督府內,李襲譽猛地掀翻了身前的書案,上頭的筆墨紙硯落了一地。他猶如困獸一般,怒不可遏地瞪視着前來報信的管事,嘶吼道:“誰敢圍困我?!這涼州境內,若無我的許可,哪個折衝府膽敢用兵?!誰給他們的膽子?!擅自動兵!以謀逆論之!”
管事跪伏在地上,渾身戰抖:“阿郎,不是咱們涼州的府兵,是靈州的——”不同州府的兵將所持的旌旗完全不同,那些圍在外頭的府兵早就大大方方地支起了軍旗,在圍牆外搭建好了帳篷,絲毫不畏懼被人知曉他們所屬的折衝府——靈州河間府。
李襲譽漲紅了臉,將他一腳踢開,往外疾行而去。他命人搭起雲梯,登上了都督府的外牆,掃視着外頭裡三層外三層圍滿的府兵,高聲怒道:“靈州河間府的府兵,怎會出現在涼州城內?!李折衝都尉!你莫不是想爲孫女婿報仇想瘋了,意圖謀逆?!區區流言怎可隨意相信?老夫與謝琰之事毫無干系——”
“那李都督可敢對漫天神佛發誓?若你確實與我夫君中箭之事有干係,意圖殺害他,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們全家人也會流放千里,永世都只能作爲罪人服役!不得翻身!”外牆之下,李遐玉執弓冷冷一笑,咄咄逼人。
李襲譽雙目微縮:“老夫——”
倏然,原本晴空萬里的天穹上聚起了烏雲,隱隱有滾雷閃動,圍觀者無不震驚。李遐玉輕蔑地笑了起來,拉開弓弦,將箭對準了目標:“怎麼?李都督不敢發誓?老天有眼!你當然不敢發誓!否則定會被雷霆立斃當場!”
李襲譽感覺到她的殺氣,眯着眼睛注視着她,又移開了目光。面對天穹之上的滾滾雷雲,他確實存着幾分敬畏之心,不敢亦不能繼續接這個話頭。然而,如此正是證實了他的心虛。一衆河間府府兵皆流露出憤慨之色,無數或輕蔑或仇恨的視線都落在他身上,彷彿眼前只是個活生生的叛徒,而非掌管一州武事的都督。
李襲譽遂又望向甫從軍帳中走出來的李正明都督:“淨之(李正明字)兄,你我同爲隴西李氏之後,又何必兵戈相見?且你又怎會聽了流言蜚語便急着爲屬下出頭?白白犯下從靈州帶兵入涼州的過失?若是聖人計較起來,此舉與謀逆也差不離了。”
“茂實(李襲譽字)你確實曾是光耀我隴西李氏門楣之人,只可惜如今卻走上了歧途,倒教整個隴西李氏爲你蒙羞了。”李正明都督淡淡地道,示意李遐玉將弓箭放下,“你試圖用宗族情誼打動老夫,在陷害老夫的孫子,派人刺殺老夫的孫女婿的時候,卻爲何不顧念一二呢?做錯了事,便必須爲此付出代價,而不是心懷僥倖。不論你是不是隴西李氏之後,老夫只是憑心行事而已——便是王子犯法,還與庶民同罪,何況不過是世族?”
李襲譽怔了怔,繼續巧舌如簧地勸誘。然而無論他如何威脅利誘,如何低聲下氣地請求,李正明都督也並不加理會。帶着李遐玉繞着涼州都督府走了一圈之後,他吩咐府兵們看緊門戶,不能走脫任何一人,便又自顧自地進了軍帳。
而李遐玉執着弓箭,面無表情地將涼州都督府的旌旗當作箭靶,一箭又一箭將那些旗子都射了下來。立在李襲譽身側的管事,也被突如其來的一箭射下了襆頭,披頭散髮驚慌不已。然而她卻只是笑了笑,冷道:“射了好些箭,有些失了準頭。”
李襲譽毫不懷疑,此女接下來要射的目標便是他了,用的藉口恐怕依然是“失了準頭”。然而在衆目睽睽之下,他又如何能如此大失顏面?於是,他便憤而轉身,下了雲梯。雲梯旁,他的兒孫內眷都惶惶然地立着,涌上來七嘴八舌:“阿爺咱們該如何是好”、“他們該不會衝進來殺人罷”、“阿爺咱們得想法子逃出去”。
他聽得很是不耐煩,掃視衆人一眼,在三兩個罪魁禍首身上略停了停,待他們都噤若寒蟬之後,方冷笑道:“便是想殺,他們也不敢殺!三司尚未至,你們慌什麼?!都給老夫滾回院子裡去,再鬧出什麼事端來,休想老夫再袒護你們!!”
李襲譽雖然養了許多部曲,在府兵當中也有不少忠心耿耿的追隨者。但大部分部曲都已經被他派遣出去,調動府兵又有反叛之嫌,故而他也只能忍氣吞聲,等着三司會審開始。在證人與證據大部分都已經毀去的情況下,他尚存着一絲僥倖之意。若是三司相信了他的安排,相信了這一切皆爲巧合,或許他頂多不過是丟官去職而已。
其實他心中也很清楚,做得越多便錯得越多。爲了彌補那些年的疏漏,將內眷兒孫的過錯都抹去,他不得不將所有破綻都逐一滅去。而在消滅破綻的過程中,卻犯了更多不可饒恕的罪。一路行來,如今他早就不可能再回頭了。
幾日之後,三司終於匆匆趕到,開始審理此重案。涼州都督府依舊看守得嚴嚴實實,不許任何人出入,以免讓李襲譽逃脫或者繼續損毀證據。相關的證人亦陸續來到涼州城,並接受靈州都督李正明之親兵部曲的保護。而大理寺卿帶來的司直、評事,與刺史府的司法參軍一同蒐集證據,整理案卷。原本戰中殺謝琰一事、杖殺劉武一事,均分別蒐集證據辦理,然而其中卻有百般牽連之處,令衆人恍然大悟。
歷經數日的整理之後,此案終於在涼州刺史府開審。各位證人將與涼州都督李襲譽兩相對質,審定其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