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杜皇后的輕吟低唱聲中,小公主躺在她身側漸漸地睡着了。秦尚宮幾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端詳着她的神色,彷彿唯恐稍有不慎便驚擾了她。連帶着李遐玉行動間也越發謹慎起來,半點聲響也沒有發出。三人靜默良久,直至小公主的小胸膛慢慢起伏,發出均勻的呼吸聲,這才略鬆了口氣。
杜皇后有些依依不捨地輕輕撫着孩子柔軟的面頰,搖首嘆道:“好容易才睡着,不過片刻便又會驚醒。若是有我相陪,大約能睡得久些,我卻不可能一直都陪着她。”說到此,她有些怔怔地看向自己彷彿枯乾一般的雙手:“再如何不捨,也不得不捨下了。日後留下她孤零零一人,或許倒會教她受罪了。”
她實在太過清醒,似是並不需要別人寬慰她“安心養病,一定會好起來”,於是秦尚宮與李遐玉皆有些不知該如何接話,竟一時沉默下來。杜皇后見狀,反倒勾起脣角笑起來:“原不該說這樣的話纔是。生死有命,也該是我命中註定的劫數。定敏郡君不妨從明日開始,便過來陪伴令娘如何?我聽聞你也有個小娘子,帶進宮來與令娘作伴頑耍罷。她只有兩個阿弟,尚且沒有妹妹,早便唸叨着了。”
“妾的女兒年幼,不懂宮中規矩,怕是容易衝撞了貴人。”李遐玉回道。她視這偌大的宮廷爲噬人的怪獸,自是不願帶着染娘入宮來。何況她太過年幼,與小公主也頑不起來。又擔心遇到兩位小皇子,好端端的遊戲頑耍,反倒是容易成全了宮廷中某些人的勾心鬥角之慾。
“不過是年幼稚兒,誰會計較什麼?”杜皇后笑着接道,“也罷,令娘如今恐怕也無心頑耍,待日後她自己向你要阿妹罷。”說完話,她便似有些疲倦了,秦尚宮替她抽去墊在腰間的隱囊,又有宮婢端來一碗黑漆漆的苦藥。李遐玉很是知機地扶着她半坐起來,待她用過藥之後,又扶她睡下了。
“秦尚宮且陪着定敏郡君罷,在這宮中走一走,熟悉一二也好。”留下這句話,杜皇后便合目睡着了。小公主似有所覺,鑽進她的被褥裡,緊緊地貼着她不放。秦尚宮看在眼中,雙目微微泛紅,又引着李遐玉往外走,半是哽咽地道:“郡君也瞧見了,皇后殿下實在是放心不下貴主。母女連心,成日憂慮,病情才每況愈下。”
“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李遐玉寬慰她道,“說不得便會漸漸轉好。聽聞當年文德皇后病重,亦是有道醫、佛醫多方診治,便漸漸恢復過來。如今外頭都傳說聖人也在召集這些道醫與佛醫,想來很快便能趕到長安了。”道醫佛醫們皆是慈悲爲懷,平日都在各自寺觀中施藥問診,並不似御醫那般成日都待在宮中。故而若要聚齊他們,尚需些時日。
秦尚宮搖搖首:“如今身在長安的便有一位醫術最佳的道醫……連她都已經明言開不出合適的藥方了。也罷,不提此事。殿下若知道我竟與定敏郡君提起這些有的沒的,定也會責怪我胡言亂語了。說來,定敏郡君應是首次來太極宮罷,瞧着卻彷彿並不覺得很陌生呢。”
李遐玉彎了彎嘴角:“正因着處處都瞧着雄偉壯麗,又是禁宮之中,這纔不敢看得太仔細,倒教秦尚宮見笑了。”她心中也暗暗提醒自己,決不可因疏忽而露出什麼破綻。宮禁之中畢竟不同尋常人家的府邸,指不定便有像秦尚宮這般敏銳的宮人,正在暗處觀察她的一舉一動。若是對她生出了疑慮,便將百口莫辯。
兩人來到安仁殿外,在白雪皚皚的園子中盤亙了片刻,便又繞着寢殿緩步慢行。就在此時,她們遙遙瞧見一列持旌旗華蓋的鹵簿朝着此處行來。儀仗雖已經儘可能簡便,卻依舊跟了數十侍衛宮婢內侍。在整座太極宮中,能用這樣規格的鹵簿,也唯有當今聖人了。而且,在帝皇的杏黃色華蓋肩輿後,似乎還跟着幾擡規制較高的步輿。
秦尚宮遂帶着李遐玉上前行禮問安:“奴(妾)拜見聖人。”
肩輿中傳來了年輕帝皇的聲音:“起來罷,不必如此多禮。梓童今日身子如何?可覺得好些了?朕甫下朝,來得遲了些。本想去接了令娘一同過來,不料她卻不肯等一等朕,早便來探望她阿孃了。在梓童身邊,她可睡得安穩些了?”提起小公主,他話中難掩寵溺之意,聽起來彷彿是一位再尋常不過的耶耶。
李遐玉垂着首,恍然間又憶起前世年幼時父女相處的情景。明明身份已然完全不同,眼前這一位聖人是小公主的耶耶,並非她那位便宜阿爺,她心中卻依然涌出了無盡的酸澀與憤懣。儘管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她都已經對便宜阿爺徹底失望,甚至於怨恨他的無情涼薄,然而當他真正出現的時候,她才倏然發覺自己竟有些渴望能見他一面。
然而,見了他又能如何?此生他們已經毫無干系,他也無須爲從未做過的事負責,不是麼?李遐玉極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甚至於排斥着屬於義陽公主李下玉的猶如風雲翻涌般的情感,只是靜靜地聽着秦尚宮稟報杜皇后今日進食用藥的情況,事無鉅細說得清清楚楚。
肩輿輕輕一晃,一個披着玄色大氅的人緩步走下來,在兩人身前停下。熟悉而又陌生的淺淡薰香氣息撲面而來:“如此說來,這位便是定敏郡君了。如何?令娘可覺得與郡君十分投緣?”他的聲音與印象中毫無二致:“朕發的敕旨教中書省門下省的愛卿們駁了許多回,好不容易纔將梓童的意願置入其中。仔細說來,定敏郡君絕非尋常命婦,而是深得先帝讚賞的難得女將,朕召見郡君亦是應有之義。偏他們個個都食古不化,若非得契苾何力與執失思力兩位將軍力薦,恐怕還不能發那道敕旨,只能用梓童的手諭了。”
話裡行間,似是在解釋敕旨的緣由,又似是在談笑風生,彷彿很是隨和。然而,無論是秦尚宮或是李遐玉,都無法真正體會他的“隨和”:“承蒙先帝與聖人誇讚,又得皇后殿下看重託付,妾定會盡力而爲。”
因天候實在寒冷,聖人便攏了攏身上的氅衣,又命她們跟着一同進入安仁殿。李遐玉目送他的背影,眼角餘光又瞧見後頭的步輿上下來幾位身着淺色宮裝的麗人。爲首者的面容簡直教她目眥欲裂,正是容姿越發出衆且愈見威嚴貴重的武貴妃。緊隨其後的便是麗質天成嫋嫋婷婷的楊賢妃,又有幾位低眉順眼的婕妤、才人跟在最末。年幼的大皇子牽着二皇子,擡首挺胸地走在楊賢妃身側,看上去端的是兄弟情深。
“妾拜見貴妃殿下、賢妃殿下。”李遐玉迅速垂下首,再度行拜禮。
她能感覺到,武氏的視線從她身上輕掃而過,楊賢妃卻似渾不在意。兩人經過她身前的時候,皆啓口道:“郡君不必多禮。”而後,便聽楊賢妃笑得花枝亂顫:“這回倒是與貴妃姊姊心有靈犀了,姊姊莫怪我逾越纔是。”
“妹妹說的什麼話?”武貴妃亦是淺淺笑了笑,不軟不硬地道,“不過是巧合罷了。何況你我品階相同,也沒什麼逾越不逾越的說法。說來,方纔便聽秦尚宮說,皇后殿下已經歇下了?咱們還是輕言細語,莫要驚擾了她纔好。”如此,便是暗裡指楊賢妃方纔的笑聲有些過於放肆了。
聽得她如此說,楊賢妃非但神色並未變化,笑意反倒是更濃了:“皇后殿下一直愛見着我笑,說看着我就覺得歡喜呢。不過,貴妃姊姊倒是提醒我了,咱們這麼一羣人涌進去探病,可莫要驚醒了皇后殿下才好。這樣罷,宮婢宮人都留在外頭——至於你們幾個,在殿外給皇后殿下叩首行禮便是盡了心意了。”
她惱武貴妃的指責,卻拿着旁人作伐出氣,幾位婕妤、才人皆不敢多言,遂跪在殿外叩首問安,便百般不捨地回去了。唯有武貴妃、楊賢妃以及生了二皇子的劉才人進入了殿中。李遐玉目睹二人笑容晏晏的短兵相接,心中暗道:果然這兩人都不是什麼省油的燈,絕非得志便猖狂的那種人物。
武貴妃無子,偏偏貴妃之位論起來卻排在賢妃前頭,生了大皇子又出身弘農楊氏這等高門的楊賢妃豈能甘心?且,杜皇后眼看着病入膏肓,兩人恐怕都對着皇后之位垂涎欲滴。想到此,她便不自禁又有些可憐那位小小的義陽公主。便是嫡出的公主又如何?人走茶涼,這兩位無論是誰登上了後位,都不可能比杜皇后更關懷她。或許也該慶幸她是位公主,若是嫡出的皇子,豈不是更礙了繼後的眼?連能不能活到成年都難說。
因着杜皇后與義陽公主正在睡着,入得安仁殿後,武貴妃、楊賢妃一行人便只在外頭坐下了。倒是先一步進來的聖人已經不見蹤影,應當是入內去探看了。大皇子與二皇子好動,環顧四周似是覺得無趣,便也跟了進去。
不多時,就聽見聖人低聲道:“你們倆莫要擾阿姊。”然而,話音方落,小公主便似醒了過來,乖巧地回道:“耶耶,兒本來便要醒了,與阿弟們沒有干係。倒是阿孃已經累了,需要好好歇息。”
“那我們便不擾她就是。”不多時,聖人便抱着義陽公主出來了。大皇子與二皇子隨在後頭,眼巴巴地望着父女二人,似是羨慕極了。而李暇玉敏感地發現,楊賢妃雙目之中掠過幾分不滿與妒意,很快便又消失無蹤了。
小公主向二妃問了好,見李暇玉與秦尚宮都坐在一旁,便又笑着道:“耶耶,有定敏郡君在,兒果然不做噩夢了。郡君今夜能陪我麼?往後能一直都陪着我麼?”她摟着聖人的頸項撒嬌,聖人顯然是招架不住,便望着李暇玉應道:“郡君本便是你阿孃請來宮裡陪你的,自然一直都會伴在你身邊。”
在這天家父女二人殷殷切切的目光底下,李暇玉自是不能直言拒絕,於是便笑應道:“只要貴主不嫌棄,妾一定會守着貴主。”若是當真日日夜夜都須得在宮中守着,她的染娘、她的三郎又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