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正房前時,一位溫柔嫺靜的年輕婦人牽着個約莫四五歲的小娘子在外頭等候。母女二人生得頗爲相像,連穿戴打扮也皆是淡色素色,比小王氏更簡單幾分,顯然並非什麼待客的打扮。見了李暇玉母女二人與李遐齡,她們都含着淺笑瞧過來,眼眸中並無絲毫好奇之色,唯有溫和善意。
“元娘,這是你堂嫂阿顏。因大郎他們兄弟三個自幼由阿家一同撫養長大,彼此間情誼深厚,便似親兄弟似的,所以你便喚她二嫂就是。”小王氏輕聲道,“義之不在家中,待會兒便由二郎孝之(謝璵字)招待李郎君。阿顏,這便是三郎的媳婦阿李了,你也可喚她元娘。”給兩位弟媳引見後,她又道:“往後咱們妯娌幾個說話的機會還多得很,眼下便暫且不再寒暄了。莫教阿家久等,咱們進去罷。”
顏氏便只朝着李暇玉微微頷首致意,李遐玉也點頭回禮,妯娌三人遂陸續推門進入正房堂屋內。
甫入得正房內,李暇玉便感覺到兩道銳利且冷淡的目光望了過來,彷彿估量什麼貨物一般打量着她與染娘。她擡眼一瞧,就見一位生着上挑丹鳳眼的中年美婦端坐在長榻上,正冷冷地看着他們。仔細論起來,謝琰與謝璞的容貌多少有些像她,然而兩人時時含笑,令人如沐春風,和煦之極;倒是她,不但神色淡漠,丹鳳眼吊梢起來也透着十成十的冷厲威嚴,就猶如大漠之中如刀如劍的冬日酷烈寒風一般。
當然,定敏郡君殺人見血的事做得實在太多了,手上也不知握着多少敵人的性命,自然不會將這種程度的冷模冷樣放在心上。於是,她便攜着染娘笑盈盈上前,雙膝跪下行了稽首大禮:“兒拜見阿家。”染娘也伏下小小的身子,口齒清晰地道:“兒染娘拜見祖母。”
自母女二人出現在眼前之後,王氏彷彿一直在用視線丈量着她們的禮儀是不是合宜。由熟知世家禮儀的柴氏親手教養出來的母女,自然不可能出現任何錯漏。且不提小王氏,李遐玉的形容舉止,自是比自幼不得繼母看重的顏氏更加從容優雅一些,且隱約透着一種骨子裡蘊含着的華貴之姿。這是自宮廷之中嚴格教養出的貴主風度,也正是令如今的義陽小公主覺得格外親切的緣由之一。
王氏便是再挑剔,也不得不承認母女倆看上去與頂級門閥出身的世家女毫無二致。然而,這又如何呢?門第的差別可不僅僅在於禮儀與言行舉止而已,更在於教養與脾性氣度。她可是聽聞,這李氏居然曾經親自上陣殺敵,手上沾染了無數血腥。這簡直就是駭人聽聞!!若是在往昔,這等寒門之女便是想上門來見她,她也定是會教僕婢擋在外頭,絕不會看上一眼半眼。就算是三郎苦苦哀求,亦不可能動容。只是如今……如今到底不同,或許三郎就剩下這麼一絲血脈,只可惜竟不是個小郎君。
她沉着臉暗自想着事,竟是遲遲未將李遐玉母女叫起來。李遐齡眯着眼睛,看得怒火暗生,而小王氏也心中焦急,額角隱約見汗。李遐玉知道這位阿家是有意爲難,她身子骨打磨得好,自然不懼她這等下馬之威——只是染娘小小年紀,行這等稽首大禮已經很是艱難了,又如何能繼續跪下去?
於是,李遐玉便泰然自若地對染娘道:“好染娘,去祖母身邊,讓她好好瞧一瞧你。”
染娘畢竟年幼,對於這種禮儀之事仍是懵懂不知,完全沒有誰輩分高便理應聽誰命令的自覺。聽了自家阿孃的話之後,她便歡喜地起身來到王氏跟前。王氏本欲叱責這等無禮的行爲,然而見染娘擡起首望着她,脆生生地喚着“祖母”,那張臉龐依稀可見謝琰年幼時的面貌,心中竟是一慟,立時便生出了些許不忍之意。這小娘子畢竟是她嫡親的孫女,倒也不好教她跟着母親受累。至於李氏,既然皮糙肉厚,連上陣殺敵都使得,便是跪一跪又何妨?
於是,王氏便將染娘攬在懷中,細細端詳着她,又不鹹不淡地讚了兩句,竟似是將還在跪着的李遐玉忘在了九霄雲外。小王氏眉頭微蹙,主動上前將弟媳扶了起來,笑着圓場道:“阿家見了染娘便歡喜得很,竟是將你給忘了,你不會吃染孃的醋罷?”
李遐玉頂着王氏滿是不悅的冷漠目光,微微笑道:“染娘能得阿家喜歡,當然再好不過。兒心裡只有高興的。”說罷,她又對王氏道:“阿家,這回是我孃家阿弟陪着我一同來的長安。玉郎,還不過來拜見長輩?”
李遐齡已經收起了笑意,神情中帶着幾分冷峻之色,上前躬身行禮:“見過世母。”他還在場,這位世母就讓阿姊長跪不願叫她起來!若是他不在,還不知要如何折騰阿姊呢!想到此,他便突然有些埋怨謝琰——姊夫若不趕緊家來,自家娘子都要教他阿孃欺負得狠了。且便是對染娘,也不見這位世母有多少喜愛之心,該不會是心裡怨她不是小郎君罷!
他並不如何熱切,王氏與顏氏因不瞭解他,也只當是脾性如此罷了。而小王氏確實曾聽聞謝璞多次提過他,知道這位少年郎原本應該是個好性情之人,如今大概是爲自家阿姊抱不平呢,心中也唯有苦笑了。
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寒門子弟,王氏的反應自然是淡淡的。況他又是李遐玉的親弟,便更是厭屋及烏了。小王氏從中轉圜說了好些話,又忙使婢女趕緊催一催謝璵過來待客。不多時,姍姍來遲的謝璵才終於到了。他與謝璞、謝琰生得也略有些相似,想是都承自父輩。身量高挑且格外清瘦,穿着寬袍大袖,行走間猶如魏晉時的文士那般衣袂飄飄,就像風一吹就能颳走似的。
不過,從性情上來論,他卻更像是王氏的親生子,格外恪守禮儀且似乎對寒門子弟也頗爲輕慢——否則作爲主人家,便不會來得如此之遲,顯然是怠慢客人了。只見他一絲不苟地向王氏行禮,又與小王氏見禮之後,便望向了李遐玉姊弟二人。李遐玉帶着染娘朝着他行禮,李遐齡則行了叉手禮。
對於僅僅得了個“叉手禮”,謝璵似乎隱約有些不滿意。然而叉手禮用在同輩之間毫無指摘之處,他們又都未貢舉入仕,並沒有什麼上下之分。“咱們男子不方便留在內院之中,這就去外院罷。聽大兄說起,李郎君也在準備考進士?打算什麼時候下場?回靈州還是在長安考?”
李遐齡雖然清楚自家阿姊絕不是會忍氣吞聲任人**的脾性,但到底還是有些憂心。他回首看了李遐玉一眼,得到她肯定的目光迴應後,方有些漫不經心地跟着謝璵出去了:“我剛來長安,還想多參加些文會見識見識。外出遊歷的時候,曾聽聞如今天下七分才華都在雍州,雍州又有七分才華落在長安。想來,離我有把握下場科考的時候還早着呢。不過,若是考不得進士,明經出仕倒是頗有把握,也能請教謝家大兄一些下場考試的經驗。”
謝璵已經將要走出門了,聞言回首看了一眼,難掩不贊同之色:“要考便考進士,明經……”他大約是倏然想起來自家大兄謝璞正是明經出仕的,明面上倒也不再說什麼,但光是從他的神情便能看出他對明經出仕的輕視之意了。
李遐齡笑了笑:“出仕再往上走,總比遲遲不能入第得好。總不能一直困在淺灘上罷,若是執意糾結於此反倒容易耗費了大好時光,倒不如入仕之後再兢兢業業往上升遷。何況,日後若是能力出衆,上峰又如何會計較到底是進士出身還是明經出身?”
此時科舉之風興起不久,雖然對進士明經態度稍有些偏差,但也不至於斤斤計較影響日後仕途。對於文士而言,進士自然無比風光,一年也就十幾人,還能夠入芙蓉園宴請。探花使則更是年少風流,每一回都能引得全長安人圍觀。然而,十幾年、數十年過去,衆人津津樂道的探花使們又會在何方?
當然,他這番言論到底能不能讓人認同,卻是另外一說了。謝璵眉頭緊擰,不再多言,而王氏等兩人離開後,方淡淡地道:“作爲世家子弟,該有的風骨還須得有。明經出仕說到底不過就是靠着記性罷了,唯有進士方爲正道。”她本便疑心謝璞爲何突然轉了性子,居然考起了明經科。之前就懷疑是否與他去了一趟靈州有關,如今一見這寒門子弟大放闕詞,心道果真如此,於是越發看李暇玉不順眼起來。
然而李暇玉卻笑吟吟地頷首應道:“中得進士自是教衆人無不刮目相看的。誰家不以出了一名進士爲榮呢?”接着,她話鋒便一轉:“不過,仔細說來朝廷既然開了明經科與制科,自是有其道理,想取的人才也並不全然相似。朝廷中的升遷,說到底還是憑着考績。如今大兄在弘文館,日日忙於差使,想來不多時便能順利升上去。”
除了早年梗着脖子與她說話的謝琰之外,多年以來王氏何曾見過如此不順她心意的晚輩?心中頓時勃然大怒,勉強按捺着纔沒有發作出來,只冷道:“你小小年紀又懂得什麼事?大言不慚地說這些也不怕人笑話。義之考了明經,就比那些進士出身的低一級,少不得還須得四處走動一番,讓親戚相攜着。”
見她連這種話也聽不得,李暇玉笑而不語。小王氏便又接過話頭道:“兒先前也曾與義之提過此事,但他似乎並沒有此意。何況,遍數長安城中,咱們能走動的人家也少得很,都已經是隔得很遠的親戚了。”
王氏沉默半晌,回道:“便是不想靠着親戚提攜,走動起來也是應有之義。咱們也不上趕着相求什麼,不過是尋常往來罷了。”說到底,其實她也拉不下臉來做這等事情。世家子弟彼此聯姻,便是想借着親戚關係延伸人脈、彼此提攜、鞏固地位。然而,若是爲了這點子人脈要低人一等地相求於人,無疑便是折損自家的顏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