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之夜,數十萬長安百姓皆會涌向東西兩市以及皇城腳下,競相觀賞爭奇鬥豔的燈樹、燈輪以及燈樓。而一路行來,更隨時隨地都能望見雜耍的百戲班子,叫賣焦糙(油炸湯圓)、餺飥湯等吃食或者面具、紙紮燈籠的街邊商販,或者自動自發圍圈踏歌的人羣。每一年的這個時刻,都是長安城最爲熱鬧的時候,舉目望去皆是熙熙攘攘的行人。一張張臉孔帶着釋然放鬆的笑意,或在路邊某個攤販前停下來,或順着人流往前行,笑鬧聲幾乎處處皆是。
李暇玉左右顧盼着,心急如焚而又無比奮力地尋找着那人的身影。然而成千上萬的行人早便遮蔽了他的痕跡,舉目望去只能瞧見無數張陌生的面容,令她越發焦慮難安起來。她艱難地在人流之中跋涉,不斷地踮起腳尖四處張望着。因着與人摩肩擦踵,不時便受到推擠之故,不多時她就已是釵環凌亂、狼狽之極。然而,她卻始終不願相信,方纔那一瞬間不過是她思念太深之故而產生的幻覺。
那一定是三郎,一定是她的三郎!她必須找見他,將他帶回家來!一時間,她並不願意深思,爲何謝琰到達長安之後並未來懷遠坊尋她,亦不曾去延康坊謝宅。或許是他來得太遲,尚來不及打聽謝家搬到了何處。又或許是他尚未去拜見契苾何力、執失思力等將軍,並未得知她已經奉召來了長安的消息。
這些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確實安然無恙地歸來了!他歷經千辛萬苦,居然從漠北趕到了長安。而染娘也終於能夠見着阿爺,終於能喊他耶耶了;她也終於能夠擺脫衆人異樣的目光,不會被人在背後議論爲早已瀕臨癲狂的孀婦;母女倆更不會被任何人當成孤兒寡母,肆意輕視欺辱了。曾有多少人明嘲暗諷她不願接受他已經身故的“事實”,日後便有多少人豔羨他們一家團聚。當然,旁人的目光與猜度她並不在意,她在意的只有家人團圓而已。
人流發出的歡笑嬉鬧聲彷彿很近,又彷彿極遠。李暇玉幾乎是心無旁騖地尋尋覓覓,每當她已經臨近失落絕望的時候,不經意間又望見某個只露出一角的身影,便又再度燃起了希望,繼續匆忙地追上去。然而,巡梭、尋找、失落,緊接着又是巡梭、尋找與失落。在偌大的長安城中,在穿梭不休的人流中,彷彿只有她猶如入魔一般四處尋找,漸漸迷失其中。
衆裡尋他千百度,卻始終不曾尋見斯人蹤跡。已經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的李暇玉有些茫然地停下了腳步,立在某座坊門之前。她的情緒已然漸漸冷靜許多,然而無論如何回想,方纔那人也絕非臆想出的幻想,定是謝琰無疑。只要他來了長安,她便必定能尋着他。手底下的那些部曲做慣了斥候,只要耗費些許時日,便一定能追查出他的行蹤。
想到此,她便完全恢復了平靜,再擡起首望向坊門,赫然望見“永樂”二字。原來,她竟然一路從西市走到了長安城東,足足步行穿過了六七坊之地,自然渾身都覺得疲憊至極。如今大約已經將近子時,恐怕便是往回走,也趕不及陪染娘看燈了。不過,若能將三郎尋回來,或許對染娘而言便是最大的驚喜罷。
永樂坊?居然是……永樂坊?
心中彷彿有人正輕輕地嘆息,屬於義陽公主李下玉的情緒逐漸激烈起來。而她的雙眸亦是微微一動,一張久未出現在記憶中的臉孔不由自主地便浮現在眼前。他時而微笑,時而堅毅,時而帶着憐意,時而擰眉輕愁,時而拍案憤怒,時而仰首大笑。他不得已被捲入她無望的生活當中,卻從不因此而生出埋怨之意,反倒待她極爲溫和。他甚至爲了她而參與了針對武氏的謀逆,最終落得身首異處的悽慘下場。
“駙馬?”作爲李暇玉,她其實從未仔細回憶過關於他的那些事。因着他不過是前世的夫君罷了,不過是義陽公主李下玉的駙馬,與今生的她毫無干系。在她想來,駙馬再好亦非她所有,而謝琰不但比駙馬好千百倍,更是屬於她的夫君,是她摯愛之人。然而,此時此刻,許是受到前世的影響,立在權家所在的永樂坊前,她卻回憶起了曾經的那些點點滴滴。
她走入坊門,環視着周圍熟悉而又陌生的房屋,幾乎是本能地越過它們,朝着街道深處而去。權家乃世族,在前朝曾十分顯赫,然而因久未有族人出仕高官之故,亦是日漸沒落。駙馬權毅因着門蔭,得以入宮任普通侍衛,而後被武氏賜婚爲駙馬都尉,從此不得不與她綁在一處。權氏一族非但並未因尚主而興起,反倒由於她的身份而屢受打壓,直至駙馬謀逆被殺之後,更是幾乎毫無聲息。
當遠遠能望見街角的五進宅院之時,李暇玉停了下來,對在內心之中翻騰不休的前世記憶道:他的父母應當甫成婚不久,而他應當並未出世。你便是來到此處,也見不着他。更何況,今生他與你有何干系?義陽公主是杜皇后所出之嫡長公主,而你不過是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孤魂野鬼,轉世投胎成了我而已。
你既然教人打聽阿孃,不如再幫一幫權家如何?這是我欠他的,你既然是我,便應當替我償還他纔是。他爲我丟了性命,日後便送他一段前程……送他如花美眷、兒女雙全……我不曾給他的,都應當讓他得到。
遙遙望着那座宅邸前斑駁的石階與門樓,李暇玉的內心不由得軟和許多,於是輕輕頷首。她確實不可能與前世的親眷都斷得一乾二淨。
譬如她會不由自主地關心蕭氏之事,得知她不曾入宮而是嫁了門當戶對的人家後便鬆了口氣;譬如面對便宜阿爺的時候,她總會隱約將他當成長輩,瞧着他寵愛義陽小公主,心中滋味亦是複雜難言;譬如儘管武貴妃從未做過任何出格之事,待她也十分溫和,然而她卻始終十分警惕,唯恐她傷害杜皇后與小公主;譬如她已經爲先帝與文德皇后抄了許多經書,打算給阿爺阿孃做道場時,一併燒給那兩位長輩。
既然前世今生已然融合,她爲何不能完成義陽公主李下玉的心願?況不過是送那人一段前程,讓他擁有如花美眷與佳兒佳女而已。權氏一族的心性皆是十分正直,既不自高自傲,亦不自鄙自薄。以這樣的品性,自然是可交之人。而她相幫他們,或許日後他們亦會在李家或謝家需要的時候,果斷地伸出援手。
子時至,鐘鼓聲長鳴,響徹整座長安城。李暇玉回過神,果斷地轉身離開。雖然是故人,但其實與她無干,故而她並不留戀。餘下的,亦只有對心裡那些記憶的承諾而已。
然而,就在即將離開坊門的時候,她倏然發現那個她追尋了數個時辰之久的身影正停在一座小宅子前,似乎欲推門而入。他們離得並不遠,且周圍行人稀少,她甚至能瞧見他穿着一身淺青色的窄袖圓領袍,腰上彷彿繫着一塊玉環。
“三郎!!”幾乎是本能地,她便睜大雙眸高聲喚道,也顧不得會引來路人的好奇矚目,便疾奔過去。那人似乎怔了怔,彷彿並不確定喚的是他,緩緩地回首,露出一張被驅儺面具遮住了大半的臉孔。那張牙舞爪猙獰無比的驅儺面具,正是她上陣殺敵時常戴的式樣,亦是他親手所制,顏色線條分毫不差。面具也並未遮住他形狀優美的下頜,她日夜思念的輪廓就在眼前!!
“三郎!你平安無事,實在是太好了!!”她與他相對而立,她淚盈於睫,難掩驚喜與激動,充滿了重逢的喜悅。而他的反應卻並未如她所預想的那般欣喜,竟隱約似有幾分遲疑之意。她快步來到他跟前,伸手想牽住他的時候,他甚至退後了一步,似乎意在保持二人之間的距離。
李暇玉怔住了,難以置信地喃喃道:“三郎?”她並未認錯,然而他卻爲何——
立在她對面的年輕男子摘下面具,露出她朝思暮想的面容。然而,他的目光卻是她從未見過的,充滿了疏遠之意。他彷彿打量陌生人一般,謹慎而又仔細地觀察着她:“娘子認得某?”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充滿了磁性,然而卻並不似往日那般溫柔:“某先前曾因重傷之故,得了離魂之症,並不記得過往之事。因隨身帶着的玉環上刻着兩字‘雲鷹’,故而師父以此爲某之名,並賜字弘微。”
離魂之症?李暇玉難掩心疼之色,幾乎能夠想象出他當時遭受過何等的病痛折磨,面對這全然陌生的人世間,又該是何等的茫然失落。他一定想回到她們母女身邊,卻因什麼也想不起來,只能在外頭孤獨徘徊。
“雲鷹是我的小字,你名喚謝琰,是陳郡謝氏陽夏房嫡脈,族中行三,故稱謝三郎。”她的目光落在他系在腰間的玉環上:那玉環顯然曾經碎過,卻用金鑲了起來,潤白的玉環身上流動着或深或淺的金色碎紋,顯得格外別緻。“這玉環應當是你親手所刻,想贈給我作爲生辰禮。然而當時戰況緊急,我們都一時將此事忘了。”
“謝琰,謝三郎……”自稱“雲鷹”的謝琰低低地念着這兩個名字,心中彷彿涌動着什麼格外令人懷念的情感。這一瞬間,他很清楚,眼前這位形容狼狽卻依然令人驚豔的女子所言皆爲真實。而她……他很想幫她插好搖搖欲墜的釵環,甚至想幫她拭去眼睫上的淚珠,想讓她露出釋然的歡笑,而非如今這般心碎的神色。他們之間是什麼關係,已是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