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遐玉十分清楚,她如今正在夢中。只因這個夢她已經連續做了一個月,每回都完全相同,她幾乎不用思索便能想起所有的細節。若說剛開始她尚有幾分恐懼,不知自己爲何會陷入同樣的夢境當中,如今她卻已是完全淡定了。
這些千篇一律的夢,已然不能讓她有任何動容。她也早就失去了探查夢境之後隱藏着什麼秘密的興趣。就當成是主持阿爺阿孃的喪禮之時,受了什麼觸動罷。至於這觸動到底意味着什麼,她尚且不得而知。也許,遲早有一日能夠想明白。
夢的開始,依舊是千篇一律。
她獨自立在一片黑暗之中,舉目望去,皆是無邊無際的夜色。沒有任何光與色彩,亦沒有任何聲響。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世界,彷彿只有她一人,朝着未知的方向踽踽獨行。不知要往何處去,更不知這世間還有些什麼可怕之物在暗中窺伺着她。
不過,李遐玉並不慌張。她很清楚,這片黑暗十分平靜,不過片刻之後,她就能從此處脫身,去往另一個真實而又有幾分虛幻的夢境當中。
“阿玉!”果然,隨着一個聲音響起,所有的黑暗宛如潮水一般褪去。而她正立在一座壯麗巍峨的宮殿裡。宮殿之後彷彿還有許多更華麗的樓臺亭閣,但無論她如何睜大眼睛細細察看,都無法看清楚它們的模樣。所有一切都似乎隔着一層朦朧的輕霧,猶如薄紗一般將她與夢中的世界隔離開來。
“阿玉!”呼喚她的聲音再度響起,帶着些許隨意與懶散。
她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只能任憑着這具軀體應聲而去,走進宮殿當中。
一列身着半臂衫、及胸長裙的婢女婀娜地自她身前經過,微微躬身朝她行禮。她只是掃了她們一眼,便提起裙角,朝着斜倚在長榻上的人走去。那是個正值盛年的女子,衣着十分華美,布料刺繡都是她從未見過的,插戴滿頭的首飾亦無不精緻動人。她雖然無法瞧見她的樣貌,心裡卻知道,她的容貌必定很是出衆。
“阿玉,過來。”女子又喚道。
別過去!別過去!!只要想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李遐玉禁不住在心裡吶喊起來。然而,這具身體卻毫不猶豫地坐在了長榻之上。她甚至能感覺到,心底正有絲絲喜悅浮上來,就像她每回見到阿孃時那般。
然而,能感受到喜悅的時辰委實有些太短了。不過剎那,宮殿、長榻、婢女都凝固住了,而後被黑暗吞噬得乾乾淨淨。她想要伸手抓住的女子,也彷彿摔碎的陶器一般,片片碎裂消失。黑暗中傳來她的慘叫聲:“武氏狐媚,翻覆至此!我後爲貓,使武氏爲鼠,吾當扼其喉以報!”痛苦的/呻/吟/、悲哀的哭泣、憤怒的叫喊交雜成一片,而後漸漸遠去,最終徹底消失。
她是誰?武氏又是何人?
在這具身體悲痛茫然的時候,李遐玉冷靜地想着。這究竟是她的前世經歷,還是哪裡的冤魂纏住了她,有意想讓她替它報仇?她確實覺得這冤魂有些同病相憐,可自始至終,那位武氏都從未出現過,她又應該往何處去尋?況且,她連自家阿爺阿孃的大仇都未報,如何能反倒是去幫旁人?
原本,夢境應該至此便結束了。但李遐玉發現,她並未醒過來。
她似乎被困在一個院落當中,擡首隻能見到四角天空,卻盼不到任何人來探望她。她心裡模模糊糊知道,自己的阿爺應該還在,阿弟也在——但爲何,他們卻都將她與年幼的妹妹徹底遺忘在這個偏僻角落裡?是了,自從阿孃身死的那一日起,阿爺便已經不是她的阿爺了。而阿弟,也不知還能掙扎着活多久。
許是過了十載,又許是過了二十載,眼前景物忽然變換,她跟前出現了一個笑起來格外開朗的少年郎。他們年紀相差許多,但卻結爲了夫婦。她不知他心中是否覺得她其實是個累贅,但他卻從未在她身邊流露出任何不耐的情緒。於是她不再忐忑,滿心期盼着他們能夠互相扶持着度過這一生,然而回過首,他卻突然倒在血泊中。
她的阿孃,她的夫君,都死於武氏之手。她的阿弟、她的妹妹,在武氏的威勢之下度日如年,受盡磋磨。而她作爲長姊,卻毫無辦法。不能復仇,亦不能找出解決之道,最終只能鬱郁死去。
何其悲哀的一生!何其屈辱的一生!
在鋪天蓋地的絕望與空茫當中,李遐玉自夢裡醒了過來。她一瞬不瞬地盯着牀帳上繡的聯珠寶相花紋,旁邊垂下的金銀錯香薰球,聽着外頭極其細微的聲響,不由得幽幽一嘆。
她誓死都絕不能淪落到這般境地。歸根結底,這夢中的女子實在太過軟弱,沒有任何實力能夠保護自己,於是至死都不能主宰自己的生活,只能任憑他人安排。她心中有怨恨有憤懣,但那又如何?光憑着怨恨與憤懣永遠都無法成事,到最後,還不是落得鬱郁而亡的下場?而那位仇敵,卻是肆意妄爲,無人能制。
身爲女子,又何嘗不能一世快意恩仇?若是足夠強大,旁人怎能輕易欺辱上來?若是足夠強大,不僅大仇得報,這個家她亦能穩穩地撐起來,直到阿弟足夠穩重,能接過重擔爲止。不錯,她不能讓自己困在內宅之中。已經手染鮮血的她,也很不必按着世俗的目光活下去。失去阿爺阿孃時,她便想過必須替他們報仇。這個誓願絕不能放棄!
“元娘可是醒了?”念娘輕輕將牀帳攏起來,見她果真睜開了雙目,臉上便多了些許驚喜之色,“可算是醒了,奴這便去告知娘子與郎主。可得讓醫者過來,好好與元娘診治一番纔好。元娘餓是不餓?已經昏睡了一整日,且進些粥湯墊一墊罷。”
念孃的性情與她的名字十分相稱,做事雖然勤快,但嘮叨卻從來不停歇。倒是旁邊的思娘,默不作聲地將李遐玉扶了起來,立刻捧起用熏籠烘好的衣衫,立在牀側。李遐玉一面換衣衫,一面回想,這才猛然想起,她今日清晨在守靈時突然昏過去了。
“如今已經是什麼時辰?靈堂附近可有人守着?”
“已是戌時末了。玉郎覺得自己身子骨好些了,便去守了一日。”
李遐玉怔了怔,因着守靈哭靈的緣故,她已經有好些日子不曾見着清醒的李遐齡了。每天當她疲倦地回到院子裡時,李遐齡已經沉沉睡了過去。她只能在他牀前坐一坐,問一問他的病情,便須得自行安歇了。
“待用完吃食之後,我便去靈堂看看。”她實在有些放不下心,“不必再煩勞祖父祖母憂心了,也很不必將醫者再折騰過來。我先前只是有些太過疲倦,如今安生睡了一覺,便已是精神許多。”
思娘與念娘面面相覷,卻知她性情固執,輕易勸不得,只能答應了。
數九寒冬之夜,風雪交加,北風猶如刺骨的刀,彷彿能從人身上生生地刮下一層皮肉來。李遐玉頂着寒風,緩步朝着燈火通明的靈堂而去。在黑漆漆的暗夜中,素白的靈堂顯得格外陰森冷寂,連風聲都彷彿化作了淒厲的嗚咽,令人心中難免生出些許不寒而慄之感。
然而,李遐玉的神色卻十分平淡,她一路上所遇見的李家僕婢亦是毫無懼色。或者不如說,她其實反倒希望倘若父母在天有靈,能出來與她相見。
推開靈堂的門,李遐玉一眼便看見李遐齡跪在靈位前,謝琰陪伴在側。小傢伙雙目有些紅腫,大約是狠狠哭過幾回了,精神卻很是不錯。李遐玉默默地在靈前跪拜,而後與謝琰一起,將李遐齡扶到白幡後坐下,低聲道:“玉郎果然已經痊癒了?”
“阿姊,我確實已經好了。”李遐齡道,“倒是阿姊,突然昏睡過去,教我們擔心極了。”
謝琰接道:“時候已經不早,你怎麼不接着休息,反倒又過來了?”
李遐玉回道:“我睡了一日,也已經恢復了。如今怎麼睡都睡不着……”
三人一齊坐在白幡後的陰影當中,互相依靠着,瞬間彷彿回到了相依爲命的那些時日。李遐齡有些困了,小腦袋微微地點了點,便靠在謝琰身上似睡非睡起來。李遐玉有些不放心地打量着他,撫了撫他的額頭,又握住他的手試了試掌心的溫度。
謝琰低聲道:“玉郎確實養得好多了。今日也沒教他太累。”
“幸而有阿兄守着,不然他還不知會怎麼折騰自己呢。”李遐玉道。
聽了此話,謝琰禁不住挑起眉:“玉郎一直很聽話,反倒是你——難道是我不曾在旁邊盯着的緣故?”
李遐玉雙頰微紅,有些慚愧:“教祖父祖母和阿兄擔心,是我的不是。”
“旁的不說,你須得更愛惜自己幾分纔好。”
“我省得。”
兩人沉默了一會,李遐玉忽然道:“阿兄,我若是想親手爲阿爺阿孃報仇,你可會覺得我奇怪?……說來,我殺過人,也早便不是什麼尋常的小娘子了……我明白,祖母似乎希望我往後能平平靜靜地過日子。這些時日,我也勉強照着祖母希望的那樣主持中饋之事,舉止嫺雅。只是,我總覺得,這樣的日子並非我心中所求。長澤城破,阿爺阿孃去世,昔日那個我便再也回不去了。”
謝琰垂下眸,低聲道:“你很不必遵循什麼禮儀女則。只管過自個兒想要的日子便是了。長輩總是希望咱們一生平順,但若是平順的生活教人不快活,過着又有什麼滋味?只要自己心中想清楚了,將這條自己選擇的路途走到底,便不枉一生了。”他何嘗不是因堅持自己的志向而離家出走?又何嘗不曾惋惜元娘這些時日再也不復往日那般熠熠生輝?
李遐玉深深地看着他,閉上雙目。再張開眼眸時,她的目光中已是充滿了堅定之色:“阿兄,我最近做了一個很奇異的夢,你想聽聽麼?”
謝琰已經許久不曾與她說話了,如今不管說些什麼都覺得心中高興,自然頷首:“當然想聽,說罷。”
李遐玉的聲音在靈堂中迴響着,一縷寒風自門縫中鑽進來,在靈位前轉了轉,而後無聲無息地拂過他們身側,彷彿告別一般依依不捨地離去了。三個孩子都並未察覺,此時他們的心中也已經不復當初的仇恨沸騰、悲傷滿懷,而是完全冷靜了下來。他們的將來,早便因這次戰爭而改變,但此時他們並未意識到,自己的抉擇有多驚人。未來,他們影響的遠遠不僅僅是自己的路途。
作者有話要說:元孃的過去眼下對她的影響
就是不能那麼窩囊下去了……
將來可能不一定了
PS.之前我說這個年歲的情節都快寫完了,臨來卻好像發現自己忘了什麼,摔!!
所以……忠心耿耿的戀姐狂人還沒出現呢→ →……
MUA,謝謝chris7blue親的地雷,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