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幽州雲鷹(下)
因着幾乎能一眼就辨認出書畫是否爲崔子竟的真跡,雲鷹頃刻間便成爲幽州刺史府中最受矚目的客人。無論是每日堅持給他熬藥送藥的崔小郎君崔思,或是勤學苦練許久依然不能在行家面前以假亂真的崔大郎君崔簡,甚至是僅僅覺得稀罕過來瞧幾眼的崔家小娘子崔菀娘,都時不時來探望他。
崔思最感興趣的便是醫藥之事,自幼就立志成爲如師父藥王那般的醫者,故而對待得了離魂之症的雲鷹格外殷勤。他幾乎早中晚都會給他診脈,似模似樣地開藥方,然後與藥王留下的藥方對比。背藥方、診脈辨症對他而言並不難,難在每味藥的君臣佐使之間因劑量而生出的複雜關係。尤其是離魂之症這等少見的病症,並無先輩記錄的藥方,用藥須得慎之又慎。就連藥王留下的方子,亦不過是治雲鷹胸前的外傷以及感染的症候罷了。
崔簡顯然更專注於書畫,經常興致勃勃地拿來許多臨摹之作與雲鷹討論。他似乎想要確定雲鷹的目光是不是當真那般精準,時不時還會取出一些子竟先生的筆墨試圖混淆他的視線。然而,每一回雲鷹都能準確地認出哪一幅纔是真跡,教他不得不深感佩服。不過,更令崔大郎君意外的是,見得多了之後,雲鷹已經能夠認出他的筆跡,他的臨摹之作與其他人的臨摹之作,他亦能分毫不差地指出來。
崔菀娘則唯獨對雲鷹作爲武官的身份最是好奇。儘管知道他毫無記憶,依然悄悄地將自阿爺書房中瞧見的輿圖描摹下來,私下拿給他看。雲鷹對重傷醒來之前的記憶並無印象,然而卻能毫無錯誤地指出他當初被粟特商人發現之地,以及他跋涉數千裡的大致路線。這位小娘子嘖嘖稱奇,問了他許多塞外風光之事,言語中頗有幾分嚮往之意。據說她很想效仿自家阿爺,日後雲遊四方,塞外亦不過是旅途中的一程罷了。
雲鷹十分喜愛崔家的三個孩子,覺得他們各有特點,性情氣度亦都十分難得。
崔簡年紀最長,其實也不過是位十五六歲的少年郎而已,在他看來,宛如自家阿弟一般親切近人。他不但聰敏且見識極廣,書畫與策論都極有造詣,且也十分通曉各地的庶務。顯然,在跟隨阿爺四處遷轉的時日中,他並不僅僅是在讀書,同時也在旁觀如何處置政務,並觀察各地風俗民情有何特點。如此人才,日後必定能在貢舉之時一舉成名。說不得再過些年歲,他便能夠與崔子竟並稱爲二崔,名留青史。
崔菀娘年約七八歲的模樣,頗有些古靈精怪之感,與尋常小娘子截然不同。她的所思所想並不拘泥於內宅之中,甚至也絕非喜好策馬射獵那般簡單而已。雲遊四方亦不是隨口道出的念頭,而是確確實實正在悄悄準備的計劃。她對大唐疆域輿圖的瞭解,大概已經到了隨口便能娓娓道來的地步。不知爲何,雲鷹總覺得她這樣的脾性似曾相識,亦滿口答應她絕不會透露給任何人——當然,他並不懷疑,子竟先生與王夫人其實早已知曉。
崔思年紀最幼,卻也最爲執着。尋常人家這般年紀的小郎君,通常都只知道頑耍。就算是許多世家大族當中那些所謂的“上進”的孩童,絕大多數亦只知道遵從爺孃長輩的教導,不斷地念書、修習六藝而已。他小小年紀,卻選了一條尋常人皆不會選擇的艱難路途,而且能夠擲地有聲地說出“此生決不悔”的話,簡直教人震撼。更何況,識字練習書法、研讀醫術、照顧病人與藥草等諸多事,他都能安排得井井有條,着實令人很難不相信他日後必定能成爲神醫。
其實,不僅雲鷹對崔家衆人皆十分有好感。崔家人心中對他亦是印象極佳。三個孩子且不提,話裡行間皆是贊他的話。就連崔子竟亦是私下裡對王夫人道:“此子不僅性情堅韌豁達,且幾乎是全才。琴棋書畫詩賦茶几乎無所不通,只是並未專精罷了。假以時日,精通這些技藝亦不過是手到擒來而已。只可惜他不曾選貢舉之道,也不曾拜什麼好先生受到教導,否則便又當是一個足以震驚長安的驚採絕豔的人物了。”
王夫人卻笑道:“便是不曾貢舉,他如今不也是令你大爲讚歎麼?你與阿實(崔簡)皆惋惜他不曾去考科舉進士,但科舉進士絕非唯一的晉升之途。在我看來,投軍從武亦是報國之道,且聽來更是令人感佩至極。更何況,從文從武又如何?只要有能力,如他這般的人才更容易出將入相,日後的前程亦是不可限量。”
崔子竟恍然道:“我一時間被阿實帶偏了。不知不覺,我們父子二人竟生出了偏見,以爲貢舉之道方爲上,其餘之道皆爲下,着實有些自大。”他絲毫不介意承認自己一時的偏執,繼續道:“確實,與他提起用兵之道,他的天分更是無比驚人。如我,大抵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而他卻能侃侃而談,隨口便援引各類兵書與先朝將軍們的諸多戰例。他絕非尋常的武官,許是校尉或果毅都尉,一定曾帶兵參戰多次,時不時便能想起一些令人拍案叫絕的戰例。”
說罷,他不免長嘆道:“這般的人物,我實在有些捨不得將他就這樣放走。一想到他痊癒之後便會離開幽州,或許日後很難再相見,便覺得有些悵然。我已經許久不曾遇見過這般談笑皆投緣的知己了。若能將他留下,或許也將成爲刺史府的一大助力。”當然,他心裡也很清楚,自己這般說,實在是有些太過徇私了。對於雲鷹而言,當務之急便是找見家人,恢復身份纔是。
王夫人輕嗔道:“既然投緣,何不令他拜你爲師?我看你們這些時日相處起來,如師如兄如弟,着實親近非常。若能成爲師徒,日後便情同父子,緣分怎麼也不可能斷絕。且身爲師父,你幫他尋找家人,照顧他亦是更加理所應當。他也不必將什麼救命之恩一直放在心中,只需尊敬你孝順你便足夠了。”
許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之故,崔子竟立時茅塞頓開,竟朗聲大笑起來:“夫人說得是!家有賢妻,如有一寶!若非夫人提點,我們父子幾個想起日後別離,恐怕心中還難受得很呢!對了,雲鷹之名應當並非真名,看他應該已經過了及冠的年歲,我給他取字罷。日後若是着實想不起來,亦能以字爲名。”
翌日,雲鷹聽聞此消息後,頓時又驚又喜。他素來崇拜崔子竟,從他不斷臨摹其書畫、鑑賞其書畫,便可知他曾經有多尊崇這位名冠天下的才子了。且得知他的名姓後,他一直以“子竟先生”敬稱。與他談天說地無比暢快的時候,心裡又何嘗沒有生出過孺慕之情?
“你我若只論年紀,大約只差十來歲。我忝長几歲,頗有幾分虛名在外,卻從未做過誰的先生。若是你願意,便成爲我的大弟子如何?”崔子竟含笑趺坐在短榻上,“用兵之道想來你早已用不着我教,我能教的也不過是書畫詩賦策論,以及爲政一方的經驗罷了。此外,我曾雲遊大唐,幾乎踏遍了整個疆域,許是能告知你許多地方的風土人情。若是你日後去偏僻之地爲官,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先生在上,請受弟子一拜。”不待他洋洋灑灑地將拜自己爲師的好處都一一列數出來,雲鷹便果斷地雙膝跪倒在地,畢恭畢敬地行了稽首大禮,“先生能收下弟子,已是弟子之幸。這些時日與先生談論諸事,早已是收穫頗豐。先生能教導弟子的,絕不止是什麼書畫詩賦策論,或者政務經驗,還有爲人處世的道理。”
“日後,弟子當敬先生爲父,敬師母爲母,將師弟妹們視爲嫡親弟妹,必將孝悌兩全。”說罷,他便忍着傷口處的隱隱作疼,又朝着王夫人行了一禮:“師母在上,也請受弟子一拜。”崔子竟夫婦受禮後,便示意崔簡將他扶起來:“重傷未愈,大可不必如此多禮。待日後你痊癒了,再將拜師禮補上亦不遲。”
“禮不可廢。”雲鷹笑道,謝過崔簡之後,便坐回牀榻上,“再說,弟子的傷勢已經好轉許多,先生與師母不必替弟子擔憂。”
“雖說你我都不在意什麼繁文縟節,但畢竟收徒非同一般。”崔子竟又道,“改日將幽州境內的世家文士耆老都邀過來,正式行師生之禮,令他們廣爲見證。順帶,給你行及冠之禮,爲師想給你取個字——便喚作弘微罷。弘大之弘,微小之微。”
弘微?所謂微言而大義,細微之處見精深,弘大之間窺義理。這兩個字令雲鷹不由得怔了怔,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歡欣之感,彷彿它們確實最爲貼合他的性情與志願。志向高遠,然而起於跬步微末之中。日後便是成就了心中志願,也決不可遺忘最初啓步時的所思所想,決不可疏忽那些微小之事。以這兩個字爲及冠之字,便是師父對他的期望與告誡。
“弘微謝師父賜字。”於是,他再度慎重地向着兩位長輩行禮,“師父之意,弟子必定永志難忘。”
“你是我的大弟子,或許將來亦是唯一的弟子——”崔子竟微微一笑,“弘微,便讓爲師瞧一瞧,你能走多遠罷。亦讓爲師瞧一瞧,你究竟能爲大唐做些什麼,究竟能夠造福多少百姓。咱們師徒二人,一從文,一從武,無高下之分,且日後必定能相通。”
“師父放心罷,弟子必不會辜負師父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