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來,太原王氏晉陽嫡脈一直頗不得志。雖說躋身於五姓七家之中,論門第自是極爲高貴,卻因接連三四代沒有出現任何實權人物,而導致族人仕途不順利,聯姻亦同樣受到限制。自從新朝建立之後,同爲五姓七家的隴西李氏、滎陽鄭氏、范陽盧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嫡脈都已經有二三十年不曾與太原王氏通婚,唯有趙郡李氏尚存有一二提攜之情,但他們在朝中也並不顯赫。
不過,三房卻生生地扭轉了這番局面——唯一的嫡子中進士,如今已經是益州別駕,從四品下的服緋高官;唯一的嫡女再醮聯姻博陵崔氏,夫貴妻榮,眼下更是從三品的幽州刺史夫人,誥命封爲郡夫人。而後,嫡長孫又與博陵崔氏再續姻親,居然娶得了真定大長公主的嫡長孫女;嫡長孫女也嫁入了范陽盧氏最顯赫的一支范陽郡公府,成功聯姻。
於是,昔日門可羅雀的王家三房,如今幾乎是賓客雲來。誰不知他們家是聖人尚未登基時便十分倚重信賴的親信?若非如此,那王七郎與崔子竟如何能升遷得如此順利?幾乎是逢四年便順着品級往上跳?兩人入仕不過十年,便已經抵得過他人數十年的經營,如何不令人豔羨?又如何不令人越發想借着他們的東風青雲直上?
當謝家的牛車徐徐停在宣平坊王宅之外時,前頭還有好些車馬等着。不過,王家很快便遣了管事僕從過來,讓他們越過這些不請自來的客人,直接進入宅邸內。轔轔而動的牛車中,李遐玉笑着與顏氏說起了染娘近來的趣事,華娘與染娘在旁邊頑辨認香囊的小遊戲。大郎謝滄將好奇地撩開車簾的兩個弟弟都拉回來,眉頭輕皺:“太失禮了,都給我安安生生地坐下。”
他小小年紀卻頗有長兄氣度,且性格甚爲強勢,與謝璞、小王氏截然不同。不過,愛護弟妹之心亦是時時可見,偶爾還會將小傢伙們的過失攬在自己身上,寧願自己受罰受累亦不願見他們吃什麼苦頭。
對於這樣一位負責任的小兄長,李遐玉亦是喜愛得緊,聞言便笑道:“大郎不需如此緊張,咱們不過是去拜見長輩罷了,無須約束得太緊。”說着,她便又笑問二郎謝泊與三郎謝澄:“你們都瞧見什麼了?”
謝泊約莫五六歲,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聞言笑道:“叔母,外頭停着好幾輛馬車。馬車裡的人也正掀開簾子瞧咱們呢。不過我和阿弟只是匆匆瞧了一眼,沒看得很清楚。”
只比染娘大幾個月的謝澄跟着點頭:“他們也看我們,他們也看……”言下之意,是覺得互相都看了,應當也沒什麼要緊的。
見他還爲自己的行爲辯解,謝滄立即接話道:“馬車與人有什麼好瞧的?日後若是騎馬出行,你怎麼看都使得。在車中未得兩位長輩允許,便私自掀開車簾,那便是失禮。”而後,他還催促着兩位弟弟道歉,直到他們都給長輩們行禮致歉,這才罷休。
李遐玉與顏氏自是並不計較,將兩個小傢伙攬過來安慰,又誇讚了謝滄幾句。華娘與染娘也瞅着他們咯咯笑起來,謝滄無奈之下,挪到妹妹們身邊,很是老成地長嘆道:“還是華娘與染娘聽話,爲什麼阿孃偏偏不生兩個妹妹,卻將他們生成了阿弟?”作爲長兄,他尚未體會到兄弟齊心協力的好處,成日只顧着約束撒歡的阿弟們便須得耗費不少時間與精力,情不自禁便覺得還是乖巧的妹妹更好些。
李遐玉掩脣笑道:“此話你可與你阿爺阿孃提過?他們也想要個小娘子伴身呢。”小王氏便私下讚了染娘許多回,說是做夢都想再要個小娘子,成日裡歡歡喜喜地寬慰爺孃,不那麼鬧騰。日後給她攢足了嫁妝,再尋個合適的郎君嫁出去。
顏氏卻撫摸着懷中的三郎謝澄,目光略有些出神:“小娘子確實乖巧可愛,小郎君活潑些也好——”說到此處,她的話音便頓了頓,視線飄了過來,笑道:“華娘與染娘也該得個弟弟了。不過,這都是緣分。”
聽得此話,李遐玉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這幾乎不算是暗示,而是明示了。若非王氏與小王氏都在前一輛車上,這輛牛車裡又只有她們與幾個孩子,顏氏恐怕也不會將此話說出口罷。而她的意思是,三郎歸來還沒有幾日,那位阿家便又憂心起他的承嗣問題了?若當真如此,且不提有多可笑,卻也是內宅慣使的手段了。
想到此處,李遐玉勾起嘴角,握住顏氏的手,誠心誠意地朝着她微笑起來:“二嫂確實不必憂心。說來,咱們改日一同去瞧一瞧道醫如何?我在宮中聽說,有位極爲厲害的道醫,便專門診治咱們婦人的病症,又十分擅長調養。咱們便去求幾個方子,好生將養身子。說不得哪一日,便能——”
畢竟孩子們在身邊,她也便沒有再說下去。更何況謝滄與謝泊已經並非稚童,連華娘都懂得一些事了,聞言都垂下頭來只做不知。也只有染娘與謝澄依舊懵懵懂懂,都自顧自地頑耍着,完全不爲所動。
李遐玉揉了揉謝滄與謝泊的小腦袋:“兩個小機靈。”顏氏也微微頷首,但笑不語。
此時,牛車已經漸漸停了下來,妯娌二人便與孩子們一同下了牛車,前去王氏與小王氏身邊。而在正院月洞門前相迎的,是位極爲年輕的貴婦。她的打扮並不十分隆重,只是佩戴了幾件輕便首飾罷了,穿得卻十分暖和,隱約能瞧見小腹微微隆起的曲線。瞧着她的年紀與雍容貴氣的舉止,應當便是博陵崔氏那位真定大長公主的嫡孫女了。此外,三房的長孫王昉亦守候在旁邊,笑道:“都是一家子親戚,祖父與祖母說也不必分什麼男客女客。姑母與兄嫂們便一同去內堂說話罷。”
“是呢,祖母接到帖子之後高興得很,說是許多年不曾見姑母了,甚是想念。”崔氏也親親熱熱地過來扶王氏,卻得了王氏微嗔:“你身子重,可須得小心些纔是,只管顧念着自己便足夠了。”
因小王氏與顏氏都盡孝心攙扶着她,李遐玉正好獨自立在旁邊,便自然而然地上前,把住崔氏的手臂:“有我扶着,阿家儘管放心就是了。”
崔氏微怔,而後淺笑起來,朝她眨了眨眼:“久聞定敏郡君的大名,卻不想咱們居然還是親戚。便是不敘親戚,姑父收了謝家三表兄爲弟子,也很該更親近一些纔是。”若是從王家論起來,她喚崔子竟爲姑父;若是從崔家論起來,應當喚崔子竟從叔父。無論如何,確實是極爲親近的關係。
“確實如此。我們謝家初來乍到,尚不熟悉長安,本便應當多親近王家與崔家。原本我還想着,日後若能在宴飲中遇見你,心中也不至於緊張忐忑。如今見你身子重,倒是應該好好調養要緊了。”感受到對方的善意,自然需要回報更多的善意,彼此方能繼續相交,甚至成爲閨中之友。
“我如今身子並不算重,也時常出入宴飲中。便是我不能出門,還有祖母呢。改日再帶着你去一趟崔家,孃家祖母與阿孃早便對你十分好奇了,想來也定會喜歡你這般率直的性情。日後,你們便只管跟着祖母,或我孃家祖母與阿孃。旁人便是想爲難你們,見到她們之後,應當也會知難而退了。”
“原本我們便打算明日去崔尚書府中拜會,看來改日須得讓阿崔你來引見,也去真定大長公主府拜見貴主。”因着先帝嫡姊平陽昭公主早逝,餘下的皆是庶姊妹,先帝幾乎是一視同仁。不過,真定大長公主當年獻上佛醫與道醫,治癒了文德皇后,而後又爲還是晉王的聖人選了一位情投意合的王妃,情分自然與衆不同。故而,如今這位大長公主一直是皇室中最爲炙手可熱的長輩,幾位嫡長公主如長樂長公主、晉陽長公主、衡山長公主都時常來往,聖人亦對她十分尊重。
“既然定了明日,那我便給孃家去個帖子。想來孃家祖母應當會對姑父的弟子與聲名赫赫的定敏郡君感到好奇。祖父祖母時常去尚書府小住,說不得剛離開尚書府呢——尚書府中畢竟比公主府熱鬧許多,大家湊在一起也歡喜。”
聽見後頭二人彷彿一見如故的親熱敘話,王氏斜了小王氏與顏氏一眼。二人都露出些許莫名來,似是不知阿家爲何突然心情不佳。王氏只得將滿腹氣惱都悶在心中——這兩個媳婦確實無處不好,卻因很少出門交際的緣故,竟然讓李氏趁機佔據了上風。
那可是博陵崔氏出身的三房嫡長孫媳婦,本來應當由小王氏與她寒暄纔是,適當的時候也能去真定大長公主跟前露一露臉——這個時候,王氏完全忘了,謝琰纔是崔子竟的弟子,而李遐玉纔是深受杜皇后信重的命婦的事實。比起遠房親戚,自然還是師徒之誼更爲重要。
雖說已經數十年不見,但三房兩位長輩依舊錶現得十分親切慈祥。明明不過是隔房的族侄女,卻猶如親侄女似的,待王氏與謝家衆人皆很是和善。他們這般的態度,王氏亦是十分受用,將此歸結於她的兩個兒子都已出仕,陳郡謝氏有再起之勢。想到此處,似乎連他們當初違逆她,一個投軍一個考明經,也沒有那般令人鬱怒難當了。畢竟,他們早一年出仕,她便早一年揚眉吐氣,在孃家人跟前也能直得起腰來。
不過,小王氏與李遐玉卻覺得,兩位長輩這般和藹,都是因他們確實性情平和之故。便是謝家無人出仕,上門來拜訪,他們亦會是同樣的態度。這不謀而合的妯娌二人瞬間便交換了神色:既然王家三房與謝家淵源如此深厚,爲人品性極佳,闔家平安喜樂,就更應當與他們多來往了。平日裡便是打醮上香這樣的事,都可同進同出,也更容易親近起來。既是如此,那麼換宅邸的時候,說不得便可從宣平坊附近去找一找。
另一頭,謝璞、謝璵與謝琰也與三房長孫王昉相談甚歡。王昉有意通過貢舉出仕,對只顧着閉門讀書的謝璵亦是十分熱心。謝琰又提了自家的小舅郎李遐齡幾句,他遂立即知情知意地答應爲他們二人引見一些文士友人,也可帶着他們一起去參加文會。
一日時光轉瞬即逝,王家覺得謝家風度猶存,自家女婿的眼光不錯,謝家覺得王家平易近人,日後確實應該密切往來——端的是賓主盡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