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唐開國之後,接連兩代帝皇皆是年富力強兒孫滿堂。且不提諸多皇子王孫,高祖皇帝便留下了十八位公主,而先帝更有二十餘位公主。這些四處分封的大長公主、長公主們性情不一,或聰慧明理,或驕奢淫逸,或趨炎附勢。長安城中幾乎一半流言都出自各大公主府,可想而知這些公主在世家高門中的印象了。
長樂長公主是文德皇后嫡出,受其影響,對這些姑母姊妹亦是親疏有別。以她的身份,主持一場賞春雪的飲宴,原也不必四處都給帖子。不過,爲了勉強維持皇家宗室的平和假象,她不得不給這些親戚幾分面子。而自知與聖人一脈日漸疏離的貴主們何嘗不想借此機會重修舊好,故而遇見義陽小公主之後,都覺得是意外之喜。
李遐玉護着義陽小公主給偶遇的貴主們一一見禮時,原也以爲不過是問安而已。然而到底她有些低估了這些貴主的熱切,冷不防義陽小公主便被一位香氣襲人的貴主抱上了華美的步輦。她上前行禮,想要勸說一二,對方那張妝容精緻的臉孔卻滿是冷意,輕蔑地瞥了她一眼:“別教長樂久等,走罷。”
她能夠直呼長樂長公主的封號,可見輩分已是大長公主。面貌瞧着卻依舊十分年輕,如同長樂長公主的姊妹,那可能便是高祖皇帝留下的那些年幼貴主之一了。因輩分實在太高,身份又貴重,李遐玉竟無法阻攔。而她對於這些大長公主的記憶也實在太過模糊,一時間竟只是覺得面熟,想不起來她的封號。前世那些姑祖母當中,性情驕橫的很是不少,這究竟是哪一位,居然如此不管不顧?!
而義陽小公主猛地被陌生長輩彷彿橫搶一般抱起來,亦是受到了驚嚇。初時她怔了怔,尚未回過神來,就見擡步輦的宮婢已經開始快步走動,而關懷她的李遐玉卻受了冷眼與輕視,頓時覺得將她摟得極爲不舒服的這位長輩實在不值得尊重。於是,她便立即掙扎起來,怒道:“停下!讓我下去!!”她纔不願意與陌生人待在一起!何況阿孃病了這麼久,不少姑母與姑祖母都曾前來探望,身後之人卻從未見過,定不是什麼親近長輩!
“義陽別動!”那位貴主平素身嬌體弱,如何能摟住一個掙扎不止的孩童?不多時,她便已是釵環鬢髮散亂,還不慎被小手小腳打了幾下。她本便是養尊處優之人,何曾受過這般委屈,但思及這孩子的身份,卻又不得不忍耐下來。
正與宮婢一起忙亂地安撫着懷中的孩子,她又依稀瞧見附近步輦中幾個姊妹的譏諷笑容。而義陽小公主見她始終不肯放她下去,亦是掙扎得越發激烈。這位貴主頓時怒急攻心,竟猛地舉起手來:“無禮的小兒!杜皇后究竟是怎麼教導你的?!不如讓長輩好好教教你規矩罷!”
從未見過這般兇惡的長輩,義陽小公主不由自主地呆了呆,竟忘了該閃躲。眼見着一巴掌就要扇在她那白嫩可愛的小臉上,疾步追隨在步輦旁邊的李遐玉雙眸一動,一手輕輕地按住步輦便將它按得紋絲不動,另一手擋在義陽小公主身前,生生替她受了這狠狠的一巴掌。
“嗚嗚嗚!”義陽小公主這才哭出聲來,緊緊地摟住李遐玉,抽抽噎噎哭得可憐至極。不遠處的步輦中亦傳來此起彼伏的抽氣聲,更有幾位貴主撩開擋風的垂簾,探出身來細看,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千金妹妹,你這是要作甚麼?!義陽這般幼小的孩子,你居然對她動手?!便是再惱怒,你也不該如此啊!”
“是啊,義陽可是聖人與杜皇后的掌珠,平素便看得和眼珠子似的。若是聽聞此事,就算你是姑母,又如何向他們交代?哎呀,你們這些長孫府的僕從還愣着作甚?還不趕緊去喚長樂過來?義陽好不容易出一次宮城,居然還遇上了這等事,恐怕是嚇壞了罷。”
“咱們做長輩的,怎可如此器量狹小?千金,你這些年可真是……”
受了這些看似關懷實則暗含冷箭的言語,千金大長公主越發鬱怒。衆目睽睽之下,她自然不能再對義陽小公主做什麼,於是滿腔怒火都發泄到了李遐玉身上:“都是這個膽大妄爲的賤婢!竟然阻攔我的步輦!!若不是她從中挑唆,不許義陽與我親近!義陽豈會如此失禮?!我是眼見着義陽要從步輦上摔下去,這纔要去扶她!你們都看成什麼了?!你們都將我當成什麼人了?!我怎麼可能會對義陽動手?!”
她身側的宮婢亦是頭腦靈活之輩,自然而然便接過話呵斥道:“貴主不過是擔心義陽小公主摔倒,你居然敢冒犯貴主,還不趕緊跪下!”
李遐玉遂放開千金大長公主的手,輕輕地將義陽小公主抱下步輦,這才躬身行了拜禮,不卑不亢地道:“是妾魯莽了,望貴主恕罪。不過,妾並非宮婢,而是御封誥命,不能受區區奴婢的這番叱責。”她的穿着打扮分明絕非女官或者宮婢,一看便知,千金大長公主卻如此辱罵,顯然並未將她放在眼中。然而她作爲誥命,卻也有自己的風骨與自尊,自是不能就此卑躬屈膝。
“不許欺負郡君!”義陽小公主摟住她的手臂,含淚道,“郡君,咱們回去!回去告訴阿爺阿孃!!嗚嗚嗚!”她充滿控訴地望着千金大長公主,顯然將此事深深記在了心裡,並不接受她方纔的狡辯之言。彷彿能想象出聖人與杜皇后震怒之狀的千金大長公主越發急躁,咬牙望着她們,目光更是恨恨不已。
就在此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嗤笑:“千金,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居然仗着身份爲難兩個晚輩。既然不過是一場誤會,一笑置之便罷了,你又何必動氣?莫非,你方纔確實想——”隨着說話聲越來越近,乘着步輦的真定大長公主與崔家女眷們皆出現在衆人視野之中。李遐玉掃了一眼,亦瞧見小王氏帶着謝家的孩子們跟隨在她們一行人身後。
真定大長公主這些年的榮寵與日俱增,其餘大長公主皆不能望其項背,自然都紛紛笑着與她見禮。李遐玉也牽着義陽小公主,淺淺笑着轉向她的步輦,問安行禮,親熱的態度與方纔可謂是天壤之別。義陽小公主好不容易瞧見一位親近的長輩,立即便疾走過去,抽噎道:“真定姑祖母!嗚嗚嗚!方纔好嚇人!”
真定大長公主忙讓人將她抱上步輦,疼惜地撫着她的小腦袋:“莫哭莫哭,姑祖母在這裡呢。誰敢欺負你,便是與姑祖母過不去,絕對饒不了她。不過,你千金姑祖母脾氣一向急了些,許是生了什麼誤會罷。”而後,她又讓李遐玉坐到後頭的檐子中去:“好孩子,你待義陽的心,我們都瞧在眼裡呢。不過,都是一家人,也不好這般誤會下去,我便替你給千金說幾句軟話罷。”
李遐玉微微一笑,再度朝她一拜:“也是兒有些魯莽了,還須得煩勞貴主替兒轉圜。”
“如此說倒是外道了,你且安心就是。”真定大長公主是何等身份,居然會待一位四品的外命婦如此和顏悅色,衆大長公主與長公主皆有些好奇。更有人似笑非笑地望向千金大長公主,想知道方纔那一出好戲究竟如何才能落幕。千金大長公主的臉色則一陣青一陣白,眯着眼望着李遐玉的背影,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麼。
真定大長公主便道:“千金,方纔之事既然是誤會,不如就此作罷。否則,因一場誤會越鬧越大,聖人在百忙之中還須得分心管這種事,恐怕也不像樣。”說着,她笑着勾了勾脣角:“方纔那孩子,是我們崔家親近的晚輩,又是皇后殿下倚重之人。她疼愛義陽心切,也是一時心急。你身爲長輩,大人大量,便饒了她這一回罷。”
“既然真定姊姊這般說了,我還能怎麼着?誤會一場,就莫要讓聖人和杜皇后費心了。”千金大長公主便合上垂簾,“不過,鬧了這麼一回,我也沒什麼飲宴的興致了,不如就此打道回府罷。走,回公主府去。”
說罷,她乘坐的步輦便掉了頭要往外走。衆人皆是客人,也不好阻攔她。這時,長樂長公主與晉陽長公主乘着檐子先後趕到了。身爲嫡長姊又執掌長孫府中饋的長樂長公主自有不怒而威的氣勢,便是面對身爲長輩的千金大長公主亦是毫不遜色。
只見她款款地走下檐子,搭着宮婢的手緩步行來,微微笑着掃了一眼衆人:“千金姑母既然來了,又何必急着要走呢?聽聞義陽有些失禮,冒犯了姑母,我且替她陪個不是。姑母也別忙着離開,咱們一大家子好不容易有機會聚在一起,還等着親親熱熱地一同說話呢。”
“是呢,姑母且去附近的院子裡歇息片刻罷。”晉陽長公主則溫和許多,“義陽這孩子實在有些怕生,才鬧出了方纔的誤會來。待會兒我便帶着她過來給姑母賠禮,姑母意下如何?”
找回了些許顏面的千金大長公主便也不再堅持,順水推舟地答應下來:“如此也好。”而後,她便噙着笑容放下了垂簾,在衆人意味不明的視線中乘着步輦離開了。
待她走後,長樂長公主、晉陽長公主與諸位在場的姑母姊妹都寒暄了幾句,最後方來到真定大長公主跟前。姊妹二人憐惜地望着義陽小公主,輕嘆着給真定大長公主行禮:“幸而真定姑母及時趕到,不然咱們義陽估計會嚇壞了。”
“已經嚇壞了。”真定大長公主撫着義陽小公主的頭髮,蹙起眉來,“若不是有定敏郡君一直在旁邊跟着,還不知這孩子會受什麼苦楚呢。偏你們憂心她日後報復,還想將這件事就此抹過去。按我說,她原本心眼就極小,就算給她賠禮道歉,心裡定也一直記着今日之恨呢。待會兒又何必委屈義陽與定敏郡君呢?”
“畢竟是長輩,傳出去也不好。”長樂長公主搖了搖首,“咱們賠禮道歉,已然退了一步。她若是再咄咄逼人,咱們出面再反擊回去,也不會落下什麼話柄。”
“小心些也好。”真定大長公主輕輕頷首,“待會兒我與你們同去,免得她再動什麼歪心思。”
大家別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