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宴飲中,李暇玉雖是受了無妄之災,惹來了千金大長公主這樣一位難以預測其動向的對頭,卻也同時親眼確認了蕭氏無憂無慮的生活,並適逢良機結交了權家的陸氏,可謂是收穫頗豐。宴飲結束的時候,她正要送義陽小公主回宮,不料長樂長公主早已命人準備了數車禮物,美其名曰是“壓驚”所用。而且,其中滿滿一車綾羅綢緞以及各色吃食、珍貴藥材等,指明是送給她的。
義陽小公主自是不會推拒姑母的好意,摟着長樂長公主甜甜地致謝。李暇玉亦是無從推拒,便只得行禮告謝。長樂長公主姊妹三人對她印象頗佳,又聽了真定大長公主明言謝琰是崔子竟的弟子,心裡越發覺着親近。晉陽長公主與衡山長公主當下便邀她過些時日去公主府做客,並且將家中孩子們一併帶上。
旁邊陸續離開的世家貴婦們將幾位貴主待她的親近情狀瞧在眼中,心中自是各有想法。畢竟,遍數長安城內,能得這些嫡出公主們另眼相看的內眷可謂是少之又少。而這位定敏郡君身後更依仗着皇后殿下,據說還能經常面見聖人,哪家官眷不高看她幾分?要知道,尋常外命婦若不是入宮參加宴飲,或是皇家的圍獵遊樂,又如何能有機會見到宮中的貴人們?若是有本事請這位定敏郡君在合適的時候替自家人說幾句話,豈不是比什麼及時雨都珍貴些?
李暇玉亦很清楚,幾位貴主特意在人來人往的內院門前與她說笑,自是無形之中便爲她推開了長安貴婦交際的藩籬。她很承她們的情,故而臉上難免帶出幾分來。然而幾位公主卻只是眉眼彎彎地取笑道:“若是多邀你出來,義陽想必也會忍不住跟着你出宮。這纔是我們真正的目標,你可別教我們這些小恩小惠給矇蔽了。”
“貴主說笑了,妾自然省得。”李暇玉遂也半是頑笑地道,“既然收受了貴主們的好意與禮物,日後妾一定每一回都攜着小貴主同去。不然,恐怕到了公主府的門口,妾若是孤身一人,卻是要吃閉門羹了。”說罷,她還作楚楚可憐狀望向孩子們:“小貴主可捨得妾被貴主們拒之門外?”
義陽小公主看得一愣一愣,染娘則立即爲自家阿孃說起話來,搖着她的手念道:“捨不得,捨不得!”於是,她也回過神來,跟着連連搖頭:“捨不得,我當然捨不得。”許是因太過驚訝之故,她竟然完全未曾注意到自己方纔究竟答應了什麼。
見狀,簇擁在側的幾家女眷均禁不住噗嗤一聲笑起來。在笑聲中,真定大長公主指着長樂長公主姊妹三人道:“你們瞧瞧,就該向元娘學一學纔是。若是你們先前能使出這樣的法子,義陽指不定早便答應跟着出門了。嘖,我可是從未想過,元娘你這個巾幗英豪居然也能作出如此嬌態,而且還是向着一羣孩子使——這讓我該如何說你呢?”
李暇玉失笑道:“貴主且饒了兒罷。兒也是想頑笑頑笑,從未想過竟然如此有效——”她便是在謝琰跟前,也從未如此刻意示弱過。方纔亦不過是靈機一動而已,還想着可莫要將孩子們都嚇住了呢。
頑笑歸頑笑,到底衆人還是依依不捨地道了別,又約了下回宴飲相見,這才各自歸去了。當義陽小公主的儀仗出了崇仁坊之後,小王氏又帶着孩子們過來見禮道別。李暇玉便道:“方纔自長孫府得的一車禮物,阿嫂都帶回家去罷。”
“這如何使得?”小王氏搖首,“那是長樂長公主點明送與你的,無論如何都不該歸入公中。何況裡頭那些珍貴藥材,應當是給三郎調養身子所用,更不該由我帶回延康坊了。元娘,你我二人之間,也無須這般客氣小心。”
“那我只取走些藥材與吃食,剩下的阿嫂都帶回去,算是我送給家裡的不成麼?”李暇玉便又道,“吃食正好給大郎他們幾個分了,這些上好的綾羅綢緞,也可給家裡縫製簇新的春衫、夏衫。往後穿着新衣衫赴宴飲,想必家中人也歡喜。”長樂長公主給的衣料,自然絕非尋常之物。不過,她幾乎每日都能得到宮中的各種賞賜,什麼都不缺,故而索性便想着做個人情罷了。與其日後將這些衣料送去延康坊的時候,還須得領受王氏的冷眼,倒不如此刻便讓小王氏這位阿嫂承她的情。如此,送禮也送得心裡舒適許多。
小王氏拗不過她,便只得答應了:“便是縫製新衫,也少不得你們一家的。改日你讓人將尺寸都送來,我再命家中的繡娘好生給你們做衣衫。”而後,她又特意囑咐謝滄兄弟幾個與華娘謝過叔母,這才告辭離開了。
李暇玉將義陽小公主送回宮中後,又陪着杜皇后說了幾句宴飲的趣事,從頭到尾都不曾提起千金大長公主之事。而義陽小公主與染娘也十分乖巧地在旁邊說着她們在長孫府的園林中頑了些什麼遊戲。聽她們說得極爲高興,頑得也很歡喜,杜皇后止不住笑容,感慨道:“果然還是須得讓令娘多出宮走一走。”
不過,長樂長公主特意遣來“送客順便送禮”的貼身侍婢,卻在秦尚宮的引見下,已經將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地稟報了正在甘泉宮中休憩的聖人。聖人收了微笑之色,冷冷地勾了勾嘴角:“你回去給阿姊覆命,朕的女兒,誰都休想欺侮。欺侮令娘,便是欺侮朕。呵,真定姑母所言極是,千金姑母也該受些教訓了。免得御史臺幾乎每一旬都遞來彈劾她的摺子,朕倒要替咱們皇室的顏面着想,一直爲她掩蓋!”說罷,他匆匆地便往安仁殿來探望女兒了。
待聖駕到之後,李暇玉便攜着染娘告退了。母女二人乘着牛車回到青龍坊時,夜色已然深了。她們正要往門內走時,忽而聽見後頭傳來一聲呼喚:“元娘!”熟悉而又充滿懷念的音色,令母女倆都怔了怔,立即回首循聲看去。
卻見黑夜當中駛來數輛馬車,徐徐停在她們的宅子前,車上掛的幾盞氣死風燈將門前階下照得格外亮堂。爲首的華蓋朱輪馬車內,一張含笑的芙蓉面探了出來,雖帶着幾分疲憊之色,卻依舊難掩歡喜:“你可教我好找!明明信中寫的是在懷遠坊買了個宅子住下來,我下午入長安城趕過去後,卻撲了個空。幸得思娘告訴我,你們一家子如今都住在青龍坊,不然教我去何處尋你?”
“十娘姊姊!”李暇玉又驚又喜,忙牽着染娘迎過去,“你竟然來長安了,怎麼事先也不與我說一聲?我原還想着,待到三郎病情穩定之後,便與他一同去慕容姊夫所在的軍府探望你們呢!”謝琰歸來之後,她便給家人與好友都送去了信,也免得他們心中擔憂。卻不想,李丹薇竟然徑直過來了。
“在信中瞧見那樣的好消息,我如何能坐得住?”李丹薇下了馬車,握住她的手,“原本阿若和孫憨郎也想過來,但他們的休沐日期實在太短,故而只能放我獨自前來了。茉紗麗也堅持要同來,臨出發的時候卻診出了身孕,亦只能怏怏地作罷了。我倒不知是該羨慕她,還是憐惜她了,生下二郎還沒多久呢。”她先前生龍鳳雙胎的時候有些傷了身子,一直在調養。不過,就算這些年都不曾開懷,她與慕容若亦是並不在意。
馬車中又探出兩個小腦袋,卻是慕容修與慕容芷。這兩個孩子均比染娘大兩歲,如今已經是五歲的孩童了。兄妹二人幼時生得十分相像,幾乎教人認不出來,如今長得開了些,終於能夠分辨了。兄長慕容修生得固然俊俏,眉目間卻帶着幾分小郎君的凜然之氣;妹妹慕容芷的容貌則越發精緻,性情溫和許多,且時時含笑,很是討喜。
“染娘妹妹。”雖是分離了一些時日,但慕容兄妹二人仍是牢牢記得這位玉雪可愛的小妹妹。尤其慕容修經常聽阿爺阿孃說,指不定染娘便是他未來的娘子,心裡更是難免牽掛。當然,以他如今的年紀,尚不可能真正理解什麼是“未來的娘子”。但只要想到染娘是屬於他的,獨佔欲與責任感便油然而生。
“阿修阿兄,芷娘阿姊。”染娘眨着眼睛,也覺得歡喜極了。三個孩子手牽着手,猶如三個小雪團,都穿得毛茸茸的甚是暖和,真教人忍不住想挨個揉一揉。
李暇玉心裡實在是蠢蠢欲動,便索性也不再忍耐了,立即將他們抱過來揉弄了一回。李丹薇也笑着繼續□□他們,直到慕容修扁着嘴試圖反抗,纔將他們都放開。爲了避免繼續慘遭□□,小傢伙們慌忙牽着手奔進宅子裡,竟將自家阿孃都扔在了身後。
“染娘,聽說你阿爺回來了?”
“嗯,耶耶回來了,每日都陪我頑。”
“我們好像……沒見過你家阿爺,他長什麼模樣?你能帶我們去看一看他麼?”
李暇玉望着小傢伙們圓滾滾的背影,失笑道:“他們竟將咱們當成洪水猛獸了。小時候多可愛,不論咱們怎麼親怎麼揉,也只會嘿嘿地傻笑。如今長大了,竟是越發有了自己的主意,也越發不愛與咱們親近了。”
“可不是麼。”李丹薇心有慼慼焉,“尤其是阿修,成天就喜歡跟在他耶耶身後,都不怎麼理會我。我要教他拉弓射箭,他居然還敢嫌棄我技藝不佳,簡直教人哭笑不得。有時候,我便想着,若是再生一個貼心的小郎君該有多好。”
“貼心的有小娘子便足矣,小郎君便由得他們去罷。”李暇玉寬慰她道,“不過,你將他們兄妹都帶了過來,又準備了這麼多輛牛車的行李,難不成打算在長安待上一段時日?那我豈不是會被慕容姊夫暗地裡記恨?”
“你還懼他記恨麼?”李丹薇禁不住笑起來,“橫豎他幾乎日日都要待在軍營中,便讓他獨自待着去罷。我們娘仨個在長安多住些時日,待到開春轉暖之後再回去亦不遲。且我若不曾親眼看着你過得好,也始終不能放心。”
李暇玉握着她的手,心中妥帖極了,彷彿浸潤在溫水中一般,覺得渾身都暖洋洋的:“咱們也別在外頭吹冷風了,免得受寒,進去罷。不過,這個宅子只有二進。你若是不嫌棄,便和我擠一擠罷。”
“那我豈不是會被謝三郎暗地裡記恨?不行,你還是安排我和孩子們住在一起就是。”
兩人說說笑笑地步入宅子中,謝家與慕容家的僕婢不需要主家發話,便立即齊心合力,將行李都漸次卸下來。不多時,一切都安排妥當,宅邸的大門便關閉了,將滿宅邸的溫情都鎖了起來,而那些寒霜風雪則盡數關在了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