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又過了幾日,挑挑揀揀送了四個鮮卑美婢出去的李丹薇實在忍不住了,幾乎每天都在謝琰與李暇玉面前提醒:“我來了這麼些時日,元娘怎麼也不帶我去拜見謝家世母呢?倒是顯得我沒有禮數似的。你瞧瞧,咱們已經入了一趟宮,拜見了聖人與皇后殿下,見過了義陽小公主——你甚至還帶着我去王家與崔家走了一遭。怎麼偏偏卻遲遲不願帶我去延康坊?再者,上回我與兩位嫂嫂聊得那般投緣,她們想必也正念着我呢。”
“你不是隴西李氏出身麼?”李暇玉斜睨着她,“王家那位李郡君亦是隴西李氏,崔家真定大長公主的兒媳也是隴西李氏,都是一家子親戚,我才特意與你引見呢。你卻偏偏不領這份情。話說回來,你好不容易來一趟長安,可曾去過衛國公府(李靖)拜會?可曾見過那些姊妹們?”
“衛國公府自然早便遞了帖子。自從世祖父去世之後,他們闔家閉門守孝,如今也該快出孝了。”李丹薇回道,“至於那些姊姊妹妹,如今也只有七娘八娘二人在長安,我與她們姊妹之間又有何舊情可敘呢?倒不如不見來得乾淨些。元娘,你可不許拿這些來搪塞我,分明咱們先前都說好了——”
“好罷,好罷,再過兩日就帶你去。”李暇玉實在抵擋不住,只得道,“正好靈州新來了一羣女婢,到時候也該到達長安了,須得讓阿嫂稍微挑一挑纔好。”既然往後或許就會留在長安,她先前帶的人自然不夠使。且留在靈州的部曲女兵實在太多,不妨將他們都調遣到長安,也不愁無人可用。除此之外,柴氏也想將家中經營的店鋪開到長安來,拓展他們西域的商路。
“可不許敷衍我。”李丹薇挑眉道,“我可是將你的這些話記得一清二楚。實在不成,謝三郎與我作證,決不許元娘抵賴。”說罷,她便看向斜倚在憑几上撥弄棋子的謝琰:“這幾日瞧着謝三郎的臉色似是好了不少,病情是否有了起色?既如此,你還是早些讓吏部給你尋個職缺罷,免得有什麼好職缺都教旁人搶了去,倒是沒有人記得你。”
李暇玉仍然有些擔憂:“若是病情不曾完全控制,我到底仍有些不放心。不過,仔細算起來,這幾日似乎都並未發作。觀主也說過,鍼灸之法的療效不錯,暫時無虞。可是,他們還是覺得三郎不適合做那些須得費腦子想的事,也不贊同他立刻官復原職。”經過這些時日的調養,謝琰總算添了幾分血色,瞧起來也不似之前那樣單薄了,確實是痊癒之兆。
謝琰沉吟片刻:“確實,我也覺得,如今頭疾已然暫時控制住,總不能一直在家中閒散着。不過,且不急着給吏部遞文書,我想先去拜見崔尚書,再求見聖人之後,再提起此事。或許聖人與先生正在替我安排,只需聽從他們之命即可。”他亦不想給聖人留下自己急着重返官場、手握實權的印象。
“你自行權衡罷。”李暇玉一嘆,翻着僕婢們送過來的帖子,忽而一怔,“險些忘了,後日便是衡山長公主宴飲的日子。十娘姊姊,到時候咱們一同去罷。或許,你還能遇上些熟悉的人呢?”她想起李七娘、李八娘姊妹二人,不由得抿脣微笑。當年李丹薇被封爲懷遠縣主時,這姊妹倆均已經遠嫁,故而從未見過面。不知此時再遇,二人又作何想法呢?她可真是有些好奇。
聞言,李丹薇勾了勾嘴角:“經年不見,我們姊妹……或許確實有好些話想說罷。”有時候,她不得不感嘆人生的際遇無常。或許失之東隅,便註定要收之桑榆。回想起來,若非李八娘奪走了她早先定下的婚事,她便不可能嫁與慕容若。世事難料,莫過於此。
到得衡山長公主宴飲的正日子,李暇玉照舊於前夜攜着染娘入住宮中,而後陪着義陽小公主一同出宮。公主的儀仗在佈政坊的坊門外,與謝家車隊、慕容家車隊並在一起,浩浩蕩蕩地前往衡山長公主府。
此次宴飲並不似上回那般浩大,接到帖子的貴主們也並不多。衡山長公主素來不在意自己的風評,索性便只按照喜好發了帖子,也並不理會姑母與姊姊們私底下究竟會說些什麼難聽話。饒是如此,義陽小公主亦是並不願意自正門而入,堅持要從側門或者後門悄悄進去。李暇玉哭笑不得,只得命人通稟衡山長公主。
衡山長公主自是很爽快地答應了,義陽小公主的儀仗遂悄悄地自公主府的後門進入了園子中。期間這位小貴主很是警惕,反覆確認外頭空無一人之後,方鬆了口氣,放心地牽着染娘下了厭翟車。待瞧見公主府備下的步輦,她忙搖了搖首:“我不坐步輦,坐檐子便夠了。郡君和我們一同坐。”顯然,她已經對步輦產生了陰影。
李暇玉從善如流地答應下來,待謝家與慕容家衆人過來與她見過禮之後,便抱着她與染娘上了最近的檐子。小王氏帶着孩子們,李丹薇帶着慕容兄妹,目送她們離開,隨後亦坐着檐子跟了上去。
待見到衡山長公主之後,義陽小公主還往她身後瞧了瞧:“那位姑祖母,姑母不曾邀她?若是邀了她,我今天就待在這個院子裡。”她不願意讓千金大長公主打擾了自己出宮遊玩的興致,索性便打算閉門頑耍誰也不想見。
衡山長公主失笑,捏了捏她的臉頰:“我的宴飲,請她來做甚麼?讓她來掃咱們的興?你便儘管放心罷,今日來的都是真正慈和的長輩,絕不會爲難你。你且隨着我去給她們見禮,李郡君、懷遠縣主、謝家的王娘子也隨着同來罷。”
給一羣貴主見禮寒暄過後,義陽小公主便與小夥伴們遊園頑耍去了。李暇玉、李丹薇與小王氏在他們身後漫步,一面看顧着他們,一面隨意地聊天。李丹薇有心想打聽她那些胡婢們表現得如何,小王氏卻只管抿嘴笑。兩人正你來我往,在說與不說之間來回反覆的時候,李暇玉便聽見小傢伙們正歡歡喜喜地說着話——
“最近我們家中多了好幾個皮膚雪白、眼睛碧綠的胡婢!你們見過胡婢麼?她們生得和咱們完全不一樣,鼻子又高又尖,眼睛很大,連頭髮都是卷的呢!我以前只在街上見過胡人,從沒有見過胡婢!”這是忍不住和小夥伴們分享新鮮見聞的二郎謝澄。
“她們不會說咱們的話,聽也聽不懂!”三郎謝泊連忙繼續補充,“阿爺阿孃命她們做事,她們的手腳總是不利索,可有意思了!還有,她們的力氣很大,輕輕地一推,就把別人推倒了,驚得我們都呆住了!”
大郎謝滄已經是懂事的年紀,隱約看出這幾個“笨拙”的胡婢顯然是藏拙,而阿爺阿孃與叔父叔母卻似乎並不在意。只是不管他怎麼說,兩位年紀小的阿弟都並不相信:“你們當誰都和你們一樣,從未見過胡族之人?慕容郎君與慕容娘子便是鮮卑人,他們見過不少這種胡人呢。”
依然天真可愛的慕容芷眨了眨眼:“我家的婢女都會說長安官話,都是阿孃教的——”然而,慕容修很快就打斷了她的話,笑道:“只要願意學,不論是誰都能學會長安官話。”他努力地向着染娘使眼色,試圖讓她千萬別透露慕容家的鮮卑美婢們幾乎皆是雪膚碧眼。畢竟,他親眼瞧見阿孃與李家姨母二人挑揀了四個婢女,已經猜得謝家的婢女或許就是自家送過去的。之所以長輩們都不提起此事,自然應該是有不提的道理與緣由。
染娘歪着腦袋,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我阿爺說,經常去漠北,他就會薛延陀話和突厥話。還有很多胡人商隊,什麼話都懂。咱們想學,也一定能學會。”她渾然不知自己已經將話題徹底帶偏了。於是,小郎君與小娘子們便討論起胡語來。謝澄與謝泊還似模似樣地說了兩句鮮卑語,說是那幾個胡婢教的。
義陽小公主的目光在謝滄、慕容修身上停了停,笑聲猶如銀鈴:“長孫家便是鮮卑人,我上回怎麼沒有見過雪膚碧眼的女婢?宮中有胡婢,看着卻像是和我們一樣。你們什麼時候將家中這些胡婢都帶來給我瞧瞧,我也想仔細看看!”
“貴主去我家!阿孃說,那些胡婢沒學好規矩,就不讓她們出門。”謝澄很是豪爽地答應下來,完全無視了自家阿兄的眼神。而慕容修略作思索,也道:“我們如今跟着阿孃,住在李家姨母府中。貴主若是想過去瞧,只管哪天隨着李家姨母歸家就是。”
“好,改天我便去!”義陽小公主笑嘻嘻地牽起染孃的小胖手,“我倒要瞧瞧,她們的長安官話到底說得好不好聽。”
胡婢不過是小傢伙們的話題之一。很快他們便將此事拋在一旁,都圍在一株早開的桃樹前,好奇地端詳着枝頭半開的粉色花苞。
聽完始末的李暇玉便回過首,似笑非笑道:“十娘姊姊不必再追着阿嫂問了,想來應該是效果不錯。兩位嫂嫂若是讓她們來守住院子或者書房,那四個婢女再如何想方設法,恐怕也進不去罷。”不論旁人說什麼,她們只作自己是胡婢,聽不懂便是了。再如何頤氣指使,再如何怒氣衝衝,面對無動於衷的胡婢又能怎麼辦呢?總不能連這樣的小事都要稟告王氏,讓王氏給她們出頭罷。
“阿嫂便是直說又如何?”李丹薇輕嗔,“我不過是擔心她們沒做好自己的差使罷了。”
小王氏抿脣笑起來:“我也不過是略逗一逗縣主罷了。縣主仔細想想,若非她們如此得力,我怎會有興致與你周旋那般久呢?恐怕早便向你們討新法子,或是須得煩勞你們再換一回人了。如今,我與阿顏總算是鬆快許多,成日冷眼瞧着便像是看百戲似的,也算是頗爲有趣。”
李丹薇遂越發興味盎然,合掌道:“這樣的百戲,我也很想瞧一瞧。元娘,再過兩日,咱們便去上門看戲!”
李暇玉微微點頭,目光微轉,又輕輕道:“十娘姊姊,眼下便有一齣戲了——”
迎面走來的一羣女眷中,李七娘與李八孃的視線不經意間看過來,身形猛然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