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之鼓已然敲響,謝家宅邸內卻依舊燈火通明。一羣訓練有素的部曲僕婢們宛如行軍一般,悄悄來到內外院各處門戶前,各司其職地緊緊守住,不許任何人等出入串聯。幾個管事自恃身份,意欲破門而入,卻教這些人利落地捆了個結結實實。他們不服,還待要叫喚引起旁人的注意,隨即被人卸了下頜。
中路後院內堂之中,王氏有些茫然地掃過跟前的兒子侄兒,發覺他們目光中或警惕、或失望、或悲哀,唯獨沒有敬畏之意,更毫無親近之態。不知爲何,她忽然想起他們年幼的時候,圍坐在她身邊認認真真識字的模樣。每個孩子偶爾擡起眸時,總是會朝着她甜甜一笑,滿是濡慕之態。究竟從何時開始,她撫養他們長大的感情,便如豔陽底下的水跡,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王氏忽地覺得有些頭暈目眩,不自禁地後退兩步,復又覺得雙腿發軟,往地上跌坐下去。離她最近的謝琰疾步上前,將她扶住。李遐玉亦是趕緊過來,把住她的手臂,攙扶着她進入內室。夫婦二人將她送到牀榻上歇息,又給她蓋上了衾被,神情淡然而疏遠,似乎並無怨怪之意,當然亦無關切之情。
謝璞等人隨後亦反應過來,入內仔細探視:“母親身體恐有些不妥,趕緊邀醫者前來診治罷。”幸而給謝琰治病的幾位佛醫道醫都住在家裡的客院中,雖說夜半相擾確實有些不該,但好歹這些名醫都是能信得過的。
小王氏待要安排侍婢前去邀請醫者,謝璵卻道待名醫們應當誠心一些,便親自掌着燈籠去請了。顏氏不放心,帶着僕婢與他同行。李遐玉則命人將王氏那幾個貼身侍婢以及管事娘子、粗使僕婢都捆了起來:“若非這些小人挑唆,咱們謝家何至於家宅不寧。好好分辨清楚,既然是家生子,便闔家都捆起來發落。”
這些奴僕知道太多陰私,若是讓有心人逮住,恐怕用不了多少時候便會反口攀咬主家。她絕不能讓謝家兩代人之間的爭鬥顯露於外人跟前,令人抓住空隙,指責兄弟妯娌幾個“不孝”。陳郡謝氏的名聲,確實不該因此事而有任何折損。
小王氏雙目微微一動,挽住她的手臂,又淡淡地添了一句:“調配些藥,給她們都灌下去。別讓她們日後有機會說出些不該說的。”聞言,還待要掙扎的管事娘子、粗使僕婢們都癱軟下來,那幾個年輕貌美的貼身侍婢卻很是不甘心,哭喊道:“奴願意給大郎娘子做牛做馬!饒奴一命罷!”
“還不趕緊將她們拉下去?”李遐玉使了個眼色,雨娘與晴娘熟練無比地卸了她們的下頜,“待天亮之後,立刻將她們送去靈州。還是比照先前幾人,都放進田莊裡頭去。若是做得好,自然還有機會回到富貴鄉中來。若是不成,便酌情處置了就是。”並非她毫無仁慈之心,只是這些僕婢只顧着助紂爲虐,毫無是非善惡之念,合該受到這樣的懲罰罷了。況且,與整個謝家相比,孰重孰輕自不必言。
謝璞與謝琰兄弟二人立在牀前,沉默地守着王氏。他們皆聽見了外頭的動靜,卻依舊沒有作聲。畢竟,王氏是他們嫡親的母親,既有生養之恩,亦有撫育之情。而如今家中鬧成了這般模樣,王氏居然做下了這等陰私之事,全無理智與品性可言,心中最煎熬最難過的無疑便是他們兄弟了。
便聽小王氏又問:“元娘,皇后殿下病重的消息,宮中定然守得很嚴,阿家又是如何得知的?我與阿顏今日都在家中,阿家一直待在院子裡,並未出門宴飲,也沒有任何人前來拜訪她——”說到此處,她頓了頓,懊惱地接道:“中饋由我打理,有人私傳消息我卻毫不知曉,簡直是處處漏洞……”
李遐玉溫聲回道:“阿嫂無需自責。這些僕婢看似盡職盡責,其實都聽從阿家的話,爲阿家傳信也在意料之中。咱們日後再好生挑一挑人,將他們的缺都補上就是了。至於傳話之人,李七娘李八娘姊妹二人沒有這等探聽宮闈之事能力,大抵——應當是千金大長公主。”
這位大長公主她當初確實是得罪得狠了,若非後來聖人又找藉口發作削了她的實封,令她不得不暫時蟄伏起來,恐怕她絕不會善罷甘休。當然,如今看來,這些敵人竟是不知不覺擰在了一起,共同來給她找不痛快了。
小王氏似是驚住了,良久方苦澀地回道:“千金大長公主這等人物,聲名早已敗壞,常人避之不及,阿家居然……恐怕那個甚麼醫女,也是千金大長公主府中的罷。除了宗室公主,多少人家中供奉得起醫女?”便是博陵崔氏二房,亦是真定大長公主府才養着幾個醫女。而她們本應是爲宮中嬪妃看診之人,得了太醫署精心教養。世族門閥若能得其一,便已經是難得至極了,如何還願意輕易送給謝家?
“阿嫂放心,經此一事,想來阿家也不會再受那些小人的矇蔽,定會與她們斷了往來。”李遐玉回道,眉宇間帶着幾分寒色與久經沙場的悍然,“至於李七娘與李八娘,心思毒辣,我自然不會輕易放過她們。”這姊妹二人不是一直似有似無地炫耀自己的御夫之道麼?不是成日謀劃着給別人送妾麼?不是還想着誣陷人的名聲麼?她倒是能成全她們,讓她們知道什麼叫做自食苦果。
裡屋中,王氏忽然張開了眼睛,有些茫然地四顧。她方纔聽見了幼子媳婦最後那句話,心中一緊,竟突然有些驚懼,於是掙扎着要坐起來。謝琰與謝璞上前,委婉地勸道:“母親身子不適,且躺着歇息罷,醫者立刻便過來了。至於其他事,有六娘、元娘她們處置呢。”
王氏望着他們,嘶啞着聲音道:“我再不起來,恐怕你們這些不孝子還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
她心中有懼意,卻不願意示弱,故而說話間便含着幾分怨氣。只因她如今終於明白,自己能憑仗的只有兩個兒子,若是兒子們不再尊敬她親近她,她還能過什麼樣的日子?但她性情一向固執強硬,一時間又不願意示弱,於是顯得越發冥頑不靈起來。
謝璞定定地望着他,倏然拉着謝琰便雙膝跪了下來,伏地道:“母親,長安居,大不易,確實處處都不適合我們。孩兒明日便辭官,奉着母親回陳州陽夏老家去。二郎若是今次考不中,也歸家去繼續備考即可。三郎如今好不容易成了正四品官,是家中的頂樑柱,往後就留在長安罷。”此舉,便與分家無異了。
“大兄?”謝琰大驚,“大兄何至於此?”
王氏亦是又驚又怒:“你自己考了明經取中了,好不容易做了官,如今卻又要辭官?!你當這做官辭官是可這般隨意的麼?!你還記得你們阿爺臨終前的囑託麼?!你還記得振興陳郡謝氏的責任麼?!你如此任性,還當什麼宗子?!”
“若是繼續留在長安,母親恐怕不知又會受到何處的小人挑撥,將好端端的家弄得人心渙散了。”謝璞堅定地回道,“原本咱們謝家兄弟齊心,長輩晚輩和樂融融,眼下卻是栽贓陷害無所不爲,不僅想壞自家人的名聲,甚至要取自家人的性命!若是阿爺與諸位先祖地下有知,恐怕也會覺得六娘不堪爲宗婦,兒子更不堪爲宗子!”
“住在長安,於我們何益?!家宅不和,鬧得人盡皆知?陳郡謝氏的聲名從此一落千丈?!倒不如就此罷手,就算只留着祖先的名聲也好,總勝過讓他們從此蒙羞!”
王氏啞口無言,長子字字句句都是在指責她,她亦是無法反駁。她倏然想起早逝的亡夫,他若是得知她做出的這些事,是否會責怪她毫無德行可言?
小王氏與李遐玉立在屏風外,面面相覷。此時她們卻是不便出面,唯有沉默而立,靜靜聽着了。若是謝璞此舉以退爲進能讓王氏回心轉意、幡然醒悟,自然是皆大歡喜;但若是非得回陳州陽夏老宅,彼此相隔千里才能恢復安寧,那也唯有遵此下策了。畢竟,如今官位高的是謝琰,最無辜的則是李暇玉,應該保住的也是他們的前程與家庭。
“大兄……事不至此。”謝琰低聲接道,“大兄如今得了不錯的名聲,聖人也誇讚過,升遷指日可待,怎能錯過如此良機?且二兄不知何時才能入仕,你我兄弟正該守望相助纔是。否則,留着我一人在朝中孤掌難鳴,不知何時又會沉沉浮浮,謝家又何談振興?”
他敏銳地抓住了王氏最爲關注之事,如此一說,果然吸引了她的注意。便見她雙手緊緊地攥住衾被,低聲哀哀泣道:“若是你當真辭官絕了仕途,日後我去地底下,還有什麼顏面見你們阿爺……罷了罷了,隨你們去罷,只是別教三郎媳婦輕易在我跟前出現,眼不見爲淨。”
李遐玉當然很清楚,她對自己的厭惡早已是根深蒂固,幾乎不可能好轉。不過是如今暫時落在下風,所以才迫不得已退後一步罷了。日後若是有機會,這位阿家定是要繼續發難的——當然,或許那時候她會尋個更名正言順的藉口。譬如等着她與三郎生出間隙的時候,或者確實有足夠的理由斥責她無子,而三郎亟需承嗣的時候。
這些事暫時有些遙遠,便不必再多想了。而今她們能夠彼此避開,不繼續兩看兩相厭便已經足矣。日後,當然或許還有日後的對策。且連日來這些手段計謀帶來的影響,這位阿家以爲過些年就能夠完全消失麼?當然不可能,子孫們與她之間的隔閡已經是定局,幾乎無可更改了。
暫時消停了,當然自己作的苦果,以後她就明白了
謝家兄弟都不會相信她已經改好了,肯定會防着噠~
PS.突然發現,按照我的大綱,11月好像搞不定了,對了還有番外啊……大家想看什麼番外,記得說哈